主部启程迁去冬季营盘的前一晚,雅瓦和阿哥得了大汗允准,出帐前往远郊的鄂浑河畔。
兀其昆苏醒后,气质冷淡不少。
雅瓦说不出那种感觉,但仿佛有一部分的阿哥随着托勒她们的离去,也永远地离去了。
阿哥依然对她笑,依然奚落人,可独处时面上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哀伤,偏偏在人前又装得若无其事。以前他眸中闪耀的神采不见了,现在的目光只让人觉得遥远,是和他心一样的遥远。
难得欣慰的是,阿哥身体的伤口都已长合,除了左臂还吊在胸前,但日常行动基本不受影响。
唯独还不能骑马,他一坐上马背就觉得腑脏翻滚,头晕胃反。
所以出帐时,雅瓦让人在勒勒车上垫了三层厚厚的皮毛褥子和软枕,兀其昆又点名还留在主部的同罗小索度给他们驾车,两人乘着薄暮出发了。
路上雅瓦告诉小索度,不怕慢,但一定要稳。
——于是小索度把马车驾出了牛车的速度。
兀其昆忍不住想催他几句,可自己还没好利索,一大声讲话肺腑就疼,只好把话咽下,反倒憋得心闷。雅瓦看他直摸胸口,更觉得阿哥是难忍路上颠簸,忙喊小索度再慢一些。
兀其昆摆手说不用,小索度却又降了些速度,回头乐呵呵答道:“大人,没关系。我们都不着急,您不用为我们赶时间。”
兀其昆泄了气,仰倒在车厢里。
自己怎么就把他留下来举那一个月的鼎了?好在也没剩几天,完事赶紧让他滚回同罗去,省得天天在自己眼前添堵。
三人出帐时天色还亮,一路缓行到了蒲公英海,晚空上已经出现几点疏星。
小索度想扶着兀其昆走到深处去,兀其昆拿手指指远处:“瞅见那座山没?”
小索度点点头。
“那山里有不少野胡桃,特别补脑。”
“那小的去采点回来给大人补脑?”
兀其昆磨着牙:“不必了。你就按照刚才的速度驾车过去,再按照同样的速度驾车回来。走上三个往返,再来和我说话。”
小索度闭了嘴,但还是坚持把兀其昆扶去里面。
草原入了秋,太阳刚落就开始觉出冷意,兀其昆现在体弱,更怕着凉。小索度把扛在肩上的厚重毡毯层层铺好,让兀其昆坐下,又给他裹紧一身皮毛,然后回车上拿了火盆,把火燃上,才不发一言地驾车驶向山脚。
广袤天地间一时只剩下兄妹二人。
漫野的蒲公英已经凋谢,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显出颓败惨淡之景。只过了短短一个夏季,雅瓦再坐在此处,心境已全然不同。
大汗让他们在迁帐前来看望死去的母妃。可真到了这处意义特殊之所,两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任鼻翼间呼出的热气,一团又一团消散在旷野的晚风中。
最后还是兀其昆率先打破沉默:“你真想好要嫁去大周了?现在大汗旨意未下,后悔也还来得及。”
“我就知道阿哥还要为此事劝我,”雅瓦一派平静,“可是阿哥,我一定要去,不去不行。”
多洛斯余孽害得托勒一族丢了性命,只揪出一个面上的底亚尔怎么足够。
既然父汗说他们在和亲之事上有所图谋,那么一次行动未果,之后必然还会出手。现在她来做了这个和亲公主,就不怕没有与他们重逢的那日。
兀其昆无奈道:“雅瓦,你想借着和亲做些什么我都知道。但扫除逆党,机会多的是,你没必要因此牺牲自己的将来。”
“上哪里去找别的机会?底亚尔一死,线索已然中断,那些逆党十余载不曾有过动作,若是错过这次和亲,下次又不知是何时!”
“可嫁去大周哪里有你想得那样轻松?我们虽仍与大周兄弟相称,但关系远不如之前融洽。尤其近一年来,边境大小冲突不断,开始我们还有小胜,俘获了不少粮食人口,后来肃王重回边关坐镇,局势很快逆转。”
雅瓦回想起那日宴前自己匆匆瞥见的那个刀疤汉子,面上逐渐显出凝重。
兀其昆声音也带了些寒意:“若说两国产生摩擦在所难免,可最令人后怕的是,所有这些情况,边境各部小旗全都瞒下不报!要是周使不来,父汗竟毫不知情!
“你以为这次大周让镇军大将军和肃王两人同时来北纥出使是做什么,难道就是照例访问,或是商谈议和?
“错了,他们是来向我们示威,是来警告父汗,你们北纥外强中干,你们松散的联盟就要脱缰了,如若你们自己不能约束,就由他们大周来替我们约束。父汗这才怕了,暗示有结亲之意。”
“可你看他们多傲慢,”兀其昆冷哼一声,“自古和亲,皆是请婚的一方有求于人。
“当年那大周皇帝不过是个平常将军,派人带着各式礼物来了多次,最后更是亲自来牙帐游说,才勉强做成北纥的女婿,借了我们的兵。如今父汗却上赶着把女儿献过去,倒成了咱们向大周示好。
“父汗还放不下脸面,想依先登里公主的前例做大周的国丈。这次那徐文泰再不由着他,嘴上说得恭敬,实际让咱们的公主给他的儿子做妾,父汗竟还答应了!”
“雅瓦,你可想得出在大周等着你的是什么日子?山川远隔,风物迥异,比起在塞内生活不惯,我更怕的是你被人欺负。从小到大,你身边一直都有人护着,哪里受过什么委屈。可你嫁去大周,别说我了,看两国情势,就是父汗也没法给你撑腰。”
“阿哥,我就是不嫁去大周,也不能一辈子靠着父兄给我撑腰做主,更不能指着夫婿对我情深不弃。”
阿合达也好,海伊提也好,她现在明白了,父兄夫婿全无用。
雅瓦坚定道:“不想任人摆布,不想委曲求全,只能是自己争气。”
兀其昆沉默良久,末了,一声长叹淹没在鄂浑河声声逝水之中。
“雅瓦,你出生时,刚好空中春雁回归,哭啼伴着雁鸣,甚是清亮,母妃遂给你起名‘雅瓦哈孜’,意为‘鸿雁’。结果到了秋天她就后悔了,怕你以后也会像鸿雁一样远走,所以母妃又给你的侍女改名叫‘春’,希望你身边有了春天,就不会离开草原。”
“阿娘想得虽好,可我毕竟是只鸿雁,不是野鹅,”雅瓦强笑道,“不管有没有春天,都是要下南方去的。”
回禄不解离人意,空将赤胆照玄天。
雅瓦看着那独自雀跃的焰火,半晌摸出一个小小的羊毛帽子,在手上揉捏几下,引了火,怅然道:“她们都死了,这帽子留着也没人戴了。”
又抽出一管筚篥,抚摸几回,想想那首还没学会结尾的曲子,最终没舍得放进火里。
兀其昆默默看着她动作,直到她将一串宝石挂坠摊在手上。
“你怎么把它也拿出来了?”
雅瓦一条一条地认真拨过去:“我要与他们做个告别。”
卵石来自阿娘,就在她下葬处捡来;虫珀来自托勒,冻结了不朽的生命;青金石来自阿哥,仿佛鄂浑河上金色的蒲公英;缺失了的宝石来自阿勒赫麻,那是一夜五彩缤纷的梦境。
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寻求心灵的寄托、永恒的庇佑,认为阿娘的守护会化作阿哥阿姐和俦侣的陪伴。她苦苦追索十载,执念已成虚妄,虚妄招致灾厄,最终全是大梦一场。
雅瓦如今已然释怀。
比起倚赖虚无缥缈的幻影,她更愿意相信自己。
雅瓦取下那块卵石,掂一掂,瞄向远处一抛:“还给阿娘。”
又取下青金石,丢到兀其昆怀里:“还给阿哥。”
兀其昆学着她在手里掂两下,也朝着那处抛去。
最后取下虫珀,稍作犹豫,还是把手伸去火盆上空,轻轻道:“还给你。”
接着手指一抖,虫珀悄然坠落。可还不等虫珀被火焰舔舐,又有另一只手将它接在掌心。
兀其昆把虫珀托到眼前,借着幽微的火光细细端详,喃喃道:“真像活着一样。”
说完把虫珀收进袍领,妥帖地放在胸前,隔着衣料拿手轻揉两下:“筚篥你留给自己了,这块石头就留给我吧。”
雅瓦点了头,将满满一手的绳结和小珠团在一起,奋力扔入水中。
鄂浑河白浪翻滚,掀卷而下,转瞬无影无痕。
天明时分,小索度终于走完三圈往返,兴致勃勃地朝他们跑来,衣摆里还兜着一大堆果子。
“大人,那山下真有不少好东西!胡桃补脑、栗子补肾、榛子润燥,您各来点吧!”
兀其昆黑了脸:“我是让你去采摘的吗?而且现在这个时节,这些都还没熟透呢。”
小索度把东西一股脑抖落在毡毯上,挑出两个胡桃互相一握,“啪”的一声捏成两半,捡出一块完好的递给他。
兀其昆瞅了瞅,半信半疑地放进嘴里。
“怎么样,大人,好吃吧?”
兀其昆勉强点点头。
小索度呲牙一笑:“我办事,您放心!”
雅瓦却瞥见他脸上带伤,凑近一看,是并排的四道爪痕。
“你……和松鼠打架了?这些果子该不会是你从松鼠手上抢来的吧?”
“怎么可能!”
兀其昆放了心,又从他手上捏了一块放到嘴里。
小索度拍着胸脯说:“这都是我从地鼠洞里掏出来的。地鼠藏起来的果子,保准好吃。”
兀其昆咽了一半的胡桃卡在嗓子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为难间呛得咳出声来。
小索度怕他震到腑脏,赶紧来给他顺背,慌乱之中又不小心碰到他的左臂。兀其昆吃痛吸气,咳得更狠了。
雅瓦瞅着闹作一团的二人,不禁笑出声来。
天际晨曦微白,一片曙光正好。
(第一卷完)
下一卷要上路啦!感恩相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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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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