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林乔住在佳林，他在那里出生、成长，父母离婚后他也没有离开，照理来说他应该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
但林乔没有，他不喜欢那里，不仅不喜欢，反倒还有点讨厌。尤其是在那里的晚上，因为他总做梦，做同样的梦，多少年来缠着他，就算来到海城都没结束。
暖黄的灯光覆在床头，像条毛茸茸的毯子包裹住林乔幼小的身体，他昏昏欲睡时，灯忽然灭了，房间变得很冷。
林乔很害怕，从床上爬起来，试探着下去，卧室开着的一条缝，从缝隙里透出他熟悉的暖暖的光。
林乔向外走，每走一步，他都长高一分，等走到客厅，他已经变成瘦高的大人模样。
母亲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正在朝他温柔地笑，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很高的影子，胸膛宽阔，看不清脸，也在笑着看他。
林乔小心翼翼，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场美梦。
他又往前走，他喊道：“爸……妈……”
对面的人朝他招手。
林乔慢慢走过去了，客厅的光却在一瞬间灭掉，四下陷入一片漆黑。
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崩塌，陷落，再亮起来时，他站在一片苍白和虚无之中。
父母不再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很久，转身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开。
林乔很想哭，他上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苍白的空间里，他听见两个声音异口同声说：“林乔，不要跟着我。”
“不……别走，等等我……”
“等等我！”
林乔从床上惊坐起来，额头冒着冷汗，脸上水痕模糊，有汗水也有泪水。
窗外泛起鱼肚白，窗帘只拉了一半，林乔能看见。
就连闹钟都还没响，他比闹钟醒得早。
再也睡不着，他翻身起床，简单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水面，吃过早餐就去了学校。
*
纪予辰回家盘问了纪予茵一个多小时，愣是没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消息。他没敢把这事告诉父母，否则纪予茵肯定要被他爸给骂哭。
纪予茵早恋了，纪予辰心里可以肯定这一点。
虽然只比妹妹大了几分钟，但他心里一直秉承着长兄如父的理念，大大小小的事总要忍不住操心。
尽管纪予茵平时老跟他顶嘴，又很调皮，但他绝对不会放任她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被那些人模狗样的男的欺骗感情，什么爱情的种子，如果有，必须要被扼杀在萌芽里。
想着这些事，他失眠到两三点钟，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迷迷糊糊起来上课。
整个早上都没精神，旁边周奕轩眉飞色舞跟他讲昨晚看的球赛，他也听得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语文课，班主任刘正国拖着个肥墩墩的啤酒肚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人，老刘让他往讲台中间站。
纪予辰无意间往台上一瞥，看见他的那眼，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了。
这不是昨天收情书那小子？
刘正国拧开水杯呷了两口水，清清嗓子道：“啊……这个，今天咱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在高二这种关键时刻，还希望大家能和新同学好好相处，多的我也不说了，时间紧迫，就让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
台下几十双眼睛齐齐转向林乔，就看他浅浅鞠了一躬，开口道：“大家好，我叫林乔……”
……
然后没了下文。
偌大的教室鸦雀无声，大家忍不住想，这个新来的也忒惜字如金了点。
“咳……林乔同学。”刘正国忍不住提醒，“你可以说说别的，比如你的脾气性格，兴趣爱好什么的。”
林乔看看他，低头想了想，说：“我应该是好相处的。”
应该好相处？
这人简直不正常……
此时底下不少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被刘正国狠瞪一眼才堪堪憋回去。
刘正国连忙打圆场，“林乔同学可能不擅交流……好了好了，都坐好，准备上课。”
他在教室环视一周，最终眼神落在纪予茵身旁靠窗的空位上，她同桌两周前因病休学，什么时候回来都还是未知数。
刘正国胖手一指，“林乔，你暂时就先坐那儿吧。”
“等等！老师，我不同意。”纪予辰突然从座位站起来，吓得旁边打哈欠的周亦轩差点摔地上。
刘正国眉毛拧成川字，心里搞不明白这大少爷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老师，我觉得新同学有点内向，这样不利于融入班集体，我觉得我有义务和他多交流，帮助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所以我希望和林乔同学做同桌。”
“你平时翻天倒地，怎么这时候来责任心了？”刘正国问。
纪予辰笑笑，“老师，虽然我平时看着不靠谱，但是我热情似火啊……我觉得帮助内向的人打开心扉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语气吊儿郎当，班里一阵哄堂大笑。
纪予辰心里暗想，这话都是放屁，昨天和林乔见了一面，虽然不知道那封疑似情书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给他的，但这小子无疑成了他心里的头号嫌疑犯，老刘让纪予茵跟他做同桌，简直像他妈月老牵红线，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刘正国看看他，又看看林乔，眼珠咕噜咕噜转几圈，最后还是点头，“那好吧，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下课把座位跟纪予茵换一换吧。”
“好嘞！”纪予辰心满意足，坐回座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准备补觉，刚眯上眼，后脑勺被人狠狠拍了一把。
他一睁眼，周亦轩正愤愤地盯着他，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哥们儿，怎么回事，这就把我抛弃了，革命友谊这么经不起考验？”
纪予辰咧嘴一笑，在他肩膀郑重其事拍了两下，“你啊……不懂，小爷我有正事要办。”
海城一中不愧是有名的高材生培育基地，课本的学习进度比佳林的学校不知道快了多少，好在林乔平时有提早预习的习惯，听起课来不算吃力。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声音几乎能掀翻屋顶，林乔半靠在窗边整理上节课的笔记，忽然感觉旁边的桌子落下重物，猛地颤动了一下。
转头一看，右边堆起一大摞书，书墙后慢慢探出一张脸，纪予辰不紧不慢站起来，把课本一本一本放进桌洞，干完这些，他往位置上一坐，又一下一下挪着凳子靠近林乔。
这已经超出了林乔和别人相处的正常距离，他感觉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说：“你干什么。”
纪予辰把手肘放在课桌上，撑着头看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现在我认识你了，你好啊，林乔。”
“那封情书是不是给你的？”
“不是。”林乔说。
“那给了谁？”
林乔不说话，用沉默表示拒绝回答。
纪予辰倒没生气，反而笑起来，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犬齿，“我早晚会知道……”
*
林乔转来有半个月了。
海城一中一向遵循平等自主的教学原则，学校里不搞分班等级制那套，但在校时间长了，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就算不用人说也自动把各个班级按成绩划分三六九等了。
林乔转进的七班就是所谓的尖子班。
高二这一级，七班、九班、十五班三个班算是整个年级的群龙之首，年纪前五十几乎全出自这几个班，越是优秀越是免不了争强好胜，几个班“剑戟相向”明争暗斗早就不是秘密，每次考试排名都是**裸的争锋。
第四节课结束，数学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刘正国后脚踏进门来，“咳咳……”
这一声镇住了底下刚准备收拾东西吃午饭的许多人。
得了，又得留堂。
教室里一阵唉声叹气。
“想必我不说也有同学猜到了，还有一周就是咱们得期中考试，上学期的期末咱们平均成绩有幸得了年级第一，这点老师很欣慰，但是你们要知道，一两次的成功不代表什么，最重要的是保持……”
“……又唠叨起来了。”林乔正抻直了背听刘正国讲话，转头看见纪予辰愁眉苦脸地抱怨。
纪予辰打了个哈欠，侧过脸来一脸好奇地盯着林乔看，林乔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刚想问他干什么，就听他说：“诶，老刘讲这种东西你真能听进去？”
“考试的事情，很重要，不能不听。”
“得了吧，年年讲月月讲，他这套我都快会背了，就是那种换汤不换药的心灵鸡汤……要不你别撑着脑袋听了，怪累的，我给你讲，反正都一样。”纪予辰笑着跟他说。
“纪予辰！”刘正国怒道：“你在下面说得挺高兴啊。”
“没有啊老师……”纪予辰站起来，低着头小声嘟囔：“也不算高兴……”
“不要以为上次考得好点就能无法无天了，你这种学习态度迟早要出问题。”
“这次期中考试我会重点盯着你，要是掉出年级前十，我一定找你家长好好谈谈。”
……
果然是从业二十多年的金牌老教师，刘正国最知道怎么拿捏他，纪予辰心里暗叫不好，老刘但凡找他爸“谈谈”，他回家必然免不了一顿竹笋炒肉大刑伺候。
纪予辰苦笑道：“我一定好好考……”
他低头一看，林乔嘴角微微勾起，显现出一个弯弯的弧度。
靠！这小子不会在幸灾乐祸吧。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林乔的凳子腿，“喂，你笑什么？”
林乔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显得有点无辜，“我没笑。”
—
班里布置的周末作业不算太多，林乔周五下午到家就开始写，作业完成之后又额外做了一套数学试题。
写下最后一个字符，林乔放下笔，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起身在卧室走了两圈，然后拉开厚厚的窗帘。外面天已经黑得很彻底了，他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打算出去找点吃的。
打开门他愣了一下，客厅里难得的热闹。
林依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对面沙发上还坐着另一个和她年级相仿的女人，以及不远处低头刷着手机一眼不发的石天。
林依庭招呼他过来，指着女人让他叫表姨，林乔乖乖照做。
表姨用热络到夸张的表情叫他，“哎呦这是林乔啊，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啦，怎么样，转到新学校感觉还好吧。”
林乔不知道怎么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尴尬笑了一下。
表姨继续说：“听你妈妈说你学习成绩很好的，也不用大人操心，唉……要是我们家石天也像你一样省心就好了。”
她又感叹又开玩笑似的往石天背上拍了一把，谁料手刚刚接触到石天的衣料就被他狠狠甩开。
石天脸上的满是嫌恶，眉头拧着，仿佛刚刚沾染了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客厅诡异地安静下来，沉默良久后表姨捂着脸哭起来，发出抽泣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林依庭忙上前安慰，同时转头跟林乔说：“还没吃饭吧，你和石天先出去吃点，我们有些话要说。”
“好……”他刚准备叫石天，发现对方已经先他一步甩门离开了。
走到单元门口，他看见石天正靠在门框抽烟，烟雾迷蒙之间，他本就英俊精致的面庞显得近乎妖冶。
见林乔出来，石天走近，从烟盒里抽出烟，在他眼前晃了晃，“来一根？”
林乔摇头，然后听见石天哂笑了一声：“也对，你可是好学生。”
林乔听得出他言语间的讽刺，并不打算和他计较这些，只问道：“吃什么？”
“随便，你定。”
小区附近有一家炒河粉店，口味很不错，林乔经常光顾。
“炒河粉来了，慢用，小心烫。”老板娘服务很周到地将两盘炒河粉放在两人面前。
蔬菜很新鲜，简单过了一遍油就呈现出很漂亮的色泽，鸡蛋煎得金黄，每一根粉上都裹满浓郁酱汁，香味扑鼻。
林乔饿得不行，也没管石天吃不吃，取出筷子先扒拉了大半盘，抬头喝口水的功夫发现对面的河粉一口没动。
“是这家店不合你口味吗？”
石天没答他的问题，脸上一直挂着很淡又很奇怪的笑容看他，“我很好奇，你们这种好学生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林乔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说：“学习，考大学。”
“那考上大学以后呢？”石天又问。
这次他没等林乔回答，自己先说：“别告诉我是找个好工作，除了找工作以外，你有没有真正想做的，和功利无关的东西。”
一时无言，林乔好像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有什么喜欢的，有什么想做的。
他干脆反客为主，问石天：“你和你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关系差？”石天接上他的话。
林乔点点头。
石天说：“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谈恋爱……
这在他十几年的人生中算是个禁忌词汇，在他匮乏的认知中，这个年纪谈恋爱是被明令禁止的，“早恋”在周围人眼中差不多称得上是一项罪过。
林乔如实说：“没有。”他反问石天：“你有吗？”
“有。”石天说。
意料之内。
于是林乔开始并不专业的分析，“因为你谈恋爱被你妈发现，所以你们吵架，你恨她管着你，所以才会像今天这样？”
石天打开桌上的汽水猛灌了两口，末了大喘了一口气，舔舔嘴唇，“是也不是。”
“与其说恨她，不如说恨我自己。”
林乔问：“你现在还在谈恋爱吗？”
石天说：“她害怕了，但我不想放弃。”
林乔说：“也许现在分开不算放弃，等你成年了，有能力担责任的时候，你们可以重新在一起……”
“不可能！”石天的声音突然提高，然后又变得无力。“不是因为这些，我当然可以等，但是就算等到死我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因为她是……”
是什么？后面几个字林乔没听清。
结了账，走到门口时，林乔忽然想到什么，对走在前面的石天说：“我来的那天，送给你情书的女生是我们班的同学，如果你不喜欢她就趁早告诉她吧，免得要她伤心。”
石天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当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