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婵踩着晨露离开时，菖蒲正靠在榻上翻看育儿卷册，阳光透过竹窗在她发间织出细碎的金芒。“我去采些血线益母草，昨日见崖边新冒出几株，正好给你炖汤补气血。”她将宝莲灯留在矮案上，灯芯的暖光映得菖蒲脸颊泛着柔和的粉，“约莫午时便回，你乖乖歇着，别总惦记孩子。”
菖蒲笑着点头，指尖摩挲着册页上“安神汤”的古字。
杨婵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抓起药篓，足尖一点便掠出。
晨雾还未散尽，山间的灵气混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她裙摆扫过挂着露珠的蕨类，带起一串细碎的水光。
这处隐秘山涧是菖蒲寻的待产之地，四周被阵法笼罩，寻常鸟兽都难以靠近，唯有她仗着大罗金仙的修为能自由出入。
往日常见的草药在竹楼附近便能采齐，唯独血线益母草性子奇特，专生于峭壁裂隙，需得朝阳初升时采摘方能保留药性。
杨婵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东侧山崖飞去，越往上雾气越浓，云气如纱幔缠绕着她的衣袖，偶有灵鸟被惊起，扑棱棱穿过云层，留下几声清啼。
“该是这附近了。”她悬在半空，目光扫过刀削般的崖壁。这处悬崖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顶端的巨石被常年的风雕琢得形态奇异——远远望去，竟像一位垂首而立的女子，云气在她肩头流转，仿佛披着飘逸的素纱，连眉眼的轮廓都依稀可辨。
杨婵从前飞过数次，总觉得这山形透着股说不出的温婉，总觉得有几分亲近之感，今日细看，倒像是哪位仙子在此凝立了千百年。
她敛了气息落在崖壁突出的石台上，果然在一道丈许宽的裂隙中看到了目标。血线益母草的叶片呈暗紫色，茎秆上缠绕着细密的红丝，恰似血脉流转，此刻正迎着晨光舒展叶片，草叶间还凝着几颗水晶般的露珠。
杨婵取出小银锄，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碎石，指尖刚触到草茎，便觉一股温润的灵气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比往日采到的要醇厚数倍。
这草叶脆弱，不可调用灵力碰触，否则很容易崩解。
“这般灵气，定能让菖蒲恢复得快些。”她心中一喜，将整株血线益母草连土掘起，小心地放进药篓里铺着的软布上。
正要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方才采草的地方，竟有一抹新绿破土而出——不过转瞬的功夫，一丛鲜嫩的血线益母草已亭亭玉立，露珠在叶尖滚动，仿佛从未被触碰过。
“怪哉。”杨婵皱起眉，寻常草药被采后，至少需得月余方能再生，这血线益母草竟有如此生机？她忍不住又走过去，伸手碰了碰新长的草叶，指尖刚离开，那草叶竟轻轻摇曳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的触碰。
就在这时，脚下的石台突然微微震颤，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仿佛地底有巨兽在苏醒。
杨婵猛地后退半步，周身灵力瞬间运转，宝莲灯虽不在手边，她自身的仙力也足以应对突发状况。只见眼前的崖壁如同被巨力劈开，青灰色的岩石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道幽深的缝隙，黑沉沉的洞口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更让她心惊的是，一股奇异的牵引感从洞口深处传来，像是有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的灵识，顺着血脉往心脏处钻。那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是流淌在骨血里的呼唤，让她无法抗拒。
杨婵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神女”山形，此刻朝阳恰好跃过云层，金色的光线勾勒出“她”低垂的眼睑，那神态竟与自己偶尔在水中倒影里看到的模样有几分重合。
“是错觉吗？”杨婵握紧药篓的提手，迟疑片刻还是迈了进去。
洞口比她想象的要宽阔，两侧的石壁上嵌着夜明珠，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前行的路。
走了约莫百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坟茔。
青黑色的墓门紧闭，门前立着两尊石雕神兽，形似麒麟却生有双翼，眼睛是用赤玉镶嵌的，在暗光中闪着温润的光。
墓门上方的横梁上刻着繁复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被格外突出，用金线勾勒出流转的轨迹。杨婵倒吸一口凉气，这等规制绝非寻常——合山为墓，以星辰为引，两侧的石壁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族徽，皆是远古之前声名赫赫的部落图腾，能将这些图腾汇聚于此，墓主人的身份定然无比尊贵。
她缓步走上前，宝莲灯不在，便指尖凝起一簇灵火，照亮了墓碑。
碑体是整块墨玉雕琢而成，触手冰凉，上面只刻着六个古字，笔锋苍劲，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巫山神女之墓”。
“巫山神女？”杨婵喃喃自语，这个名号在她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些模糊的影子，却又想不起具体的来历。她绕到墓碑后方，那里镌刻着更长的铭文，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字迹比正面要柔和许多，像是女子的笔迹。
“帝女瑶姬，降于巫山，掌山川灵脉，育百草千木……”她逐字念着，灵火在指尖微微颤抖。
铭文里说，这位神女降生时，整座巫山开满了从未见过的瑶花，霞光笼罩三日不散；她成年后能号令风雨，让干涸的土地涌出清泉，让荒芜的山谷长满庄稼；部落迁徙时，她以神力开辟道路，挡住凶猛的野兽；异族入侵时，她凝聚山川灵气化作护盾，护住了数万族人……
杨婵越看心越沉，这些记述里的场景，竟与她偶尔在梦中见到的画面渐渐重合——梦里总有一片云雾缭绕的山谷，她站在高处，看着脚下的族人播种、欢笑，看着雨水顺着指缝落下，滋润干裂的土地。那些画面总是模糊不清，醒来后只余下满心的怅然，她一直以为是修行中的幻象，此刻却在这古老的墓碑上看到了印证。
“后逢大劫，草木凋零，神女以身祭阵，引天河之水，耗竭神力而逝……”最后几句铭文刻得极深，仿佛刻字之人用尽了全身力气。
杨婵的指尖抚过那些微微凹陷的笔画，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不是来自指尖，而是源自血脉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
她猛地后退一步，药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血线益母草散落出来，却在接触到墓茔地面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根发芽，转眼间便长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宝莲灯不在身边，可她分明感觉到，周边的灵气正在疯狂涌向那些花草，而这股灵气的波动，竟与她自身同源。
“巫山神女……瑶姬……”杨婵捂住胸口，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她想起自己初见这处悬崖时的熟悉感，想起那股无法抗拒的血脉牵引，想起梦中那些清晰又模糊的画面，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难道，她与这位巫山神女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瑶姬……是母亲的真名！
晨光从山裂的缝隙中斜射进来，照在墓碑上，将“巫山神女”四个字映得发亮。
杨婵站在花海之中，望着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坟茔，只觉得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既震惊又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切与悲伤。
她低头看着脚边肆意生长的血线益母草，这草药为何会重生得如此之快呢——是因为这里，本就是神农之女的故土，她的气息早已融入了每一寸山石草木。
“原来……是这样吗？”她轻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墓茔中回荡，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山外的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满了整个山涧，竹楼里的菖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东方的悬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了然。
而此刻的杨婵，还站在那座古老的墓茔中，指尖的灵火明明灭灭，映着她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久久无法平静。
脚下的血线益母草还在疯长，紫色的花穗没过膝盖时，杨婵忽然感到脚踝一紧。
低头看去，最外围的草茎已化作柔韧的藤蔓，正顺着裤脚向上攀爬，触到肌肤时带着微凉的湿意，却并无半分束缚的恶意。
她下意识想运灵力挣脱，却在灵力流转的瞬间顿住——藤蔓中传来的草木灵气温和醇厚，像母亲的手轻轻包裹住她，顺着经脉缓缓游走。
下一刻，整片花海突然涌动起来，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而至，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紫色茧房，将她稳稳护在中央。
宝莲灯虽不在身侧，可杨婵分明看见，每一片草叶都在发光。
淡紫色的光晕从叶脉中渗出，汇聚成流动的光河，顺着藤蔓攀附上她的衣襟、发梢。那些沉淀了千百年的草木灵气，带着巫山晨露的清冽、山涧溪流的温润、古柏年轮的厚重，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这是……”她闭上眼，任由灵气在体内奔腾。
灵台深处，那些因时空穿梭、世事纷扰而蒙上的尘埃，正被这股灵气一点点涤荡。
曾经对自身来历的迷茫，对卷入远古纷争的犹豫，对未来前路的忐忑，都在灵气的冲刷下渐渐消散，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变得澄澈透亮。
藤蔓越收越紧，却不觉得窒息，反而像浸在温暖的泉水中。
她能清晰地“看”到灵气在血脉中游走的轨迹——那些原本有些滞涩的节点被一一打通，干涸的灵脉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渐渐充盈起来。
更奇妙的是，灵魂深处似乎有一扇尘封的门被推开，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是瑶姬站在巫山之巅，看着族人播种时的温柔笑意；是她俯身轻触枯木，让新芽从裂痕中迸发的指尖微光；是她以身祭阵时，最后望向故土的眷恋眼神……这些画面不再模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仿佛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原来如此……”杨婵在心中轻叹。那些困扰她许久的疑惑，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她与巫山神女的血脉联系，并非空穴来风；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也不是无端的幻象。这方土地，这位神女，本就是她血脉深处无法割裂的根。
藤蔓渐渐松开，紫色的花海开始褪色，化作点点灵光融入她的体内。
杨婵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星辰流转，周身的气息比往日更加温润而磅礴。她弯腰拾起掉落的药篓，指尖拂过篓中剩余的血线草，草叶竟在她掌心绽放出细碎的白花，香气清冽，萦绕不散。
山外传来几声灵鸟的啼鸣，已是近午时分。
杨婵抬头望向墓茔深处，那座沉寂的坟茔仿佛在对她无声颔首。
她对着墓碑深深一拜，对那段守护与奉献的过往，致以最郑重的致意。
走出山缝时，崖壁已悄然合拢，恢复了神女凝立的模样。
杨婵提着药篓飞身而下，衣袂翻飞间，袖中落下几片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最终融入山间的灵气中。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不再有尖锐的刺痛，只余下一股温润的暖意，如同巫山的清泉，在血脉中静静流淌。
“菖蒲该等急了。”她加快脚步，心中却一片清明。
这突如其来的机缘，不仅洗练了她的灵力，更让她明白了自己在此世的意义——守护，从来都不是偶然的选择，而是刻在血脉里的使命。
杨婵唇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脚步轻快地向着等待她的人走去。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与远处那座神女崖的轮廓，渐渐重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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