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是格外漫长。
天空灰蒙蒙的,雪花从天而降。
街道布满积雪,路灯失去原有作用,只余下一片黑暗。
车流从大街呼啸而过,灯笼红艳,挂满商铺,高楼鳞次栉比,点起一盏又一盏明亮的光。
谢仪内心毫无波澜,定定地注视某个角落,神色不明。
司机余光撇过,心里直打怵,给自己做好几番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开口:“谢总,您这是打算回家吗?”
“回古宅。”
她拿起手机,光线微弱,亮起转而熄灭。
司机不敢多问,匆匆收回目光,小声地说:“谢总,有些堵车。”
除夕当夜,车流动也不动,导航不停播报着当天盛况。
“前方堵车,预计3小时后通行。”
“前方堵车,预计3小时后通行。”
也是,每年除夕都这样。
谢仪移开视线,看向导航,车行道红得发黑。
车窗雾气弥漫。
她向外望去,雨刷摇摆,将堆积白雪一一拂落,没完没了:“换路吧。”
小何闻言不再犹豫,果断调转车头,仿佛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只等谢仪点头答应。
车辆缓缓驶入旁边小路,牢牢占据巷道,将路口盖得严严实实。
巷道黝黑,四周水泥墙早已脱落,那破败模样犹如蛛网,密密麻麻,不断蔓延。
直到裸露出砖瓦,就着白雪显得十分落寞。
蓦地,前方传来一丝光亮。
城中村独有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穿过昏暗巷道,这片区域楼房挨得很近,人流涌动,到处充斥着鲜活气息。
司机小何摇下车窗,细细观察着谢仪。
瞧她并未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小何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眉梢挂着雀跃:“谢总,这是东城最出名的美食街,您怕是没来过吧。”
冷冽寒意蜿蜒进来,冻得谢仪一个哆嗦。
可她却并未喝止小何的冒失举动。
只是任由那密密麻麻的冷爬遍四肢百骸:“没来过。”
“这条小巷您是不知道,我小时候可爱来这吃路边摊,那味道,真难忘呀。”
“只可惜,已经有十年没吃过了吧。”
“您看看,离这么近哩。”
谈起往事,司机小何倒是打开话匣子,叽里咕噜一阵说。
好半晌,没等到回应,他才后知后觉地挠挠脑袋。
小何知道自己话多,早些年走南闯北惯了,这毛病一直改不掉。
想当初来面试时,就因为这被嫌弃。
负责招聘的HR面露难色,说他管不住秘密,哪怕小何再三解释,急得团团转,也没人相信他。
他这人没别的什么优点,就做事从未出过纰漏,求职却屡屡受挫。
只有谢总,从数百人里挑中他。
小何还记得,那是第一次见到谢总,可他却只顾着看她转瞬即逝的笑意。
如今想来,这倒是跟着谢总这几年,头一回见到她情绪外露。
“你女儿上小学了吧?”
谢总声线总是凉的,比这寒冬更刺人几分。
小何却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笑着回复:“谢总记性真好,丫头刚上小学,还得多亏谢总,东城一小设施完善,师生关系融洽,她可喜欢了。”
“是她自己争气。”
小何眉开眼笑,回道:“哪里,小丫头片子天天就知道闯祸,她母亲都愁坏了。”
“糖葫芦,糖葫芦咧,可甜可甜的糖葫芦~”
“糖饼,红豆糖饼,豆沙糖饼,什么糖饼都有哩~”
“馍馍,香喷喷的馍馍~”
随着距离不断缩短,火红灯笼层层叠叠,覆盖整片砖瓦墙。
小贩四处吆喝,整条街沾染节日火热,路人皆布满喜色。
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游客在摊位道里穿梭,你的肩头挨着我,我的胳膊肘碰到你。
可人群熙攘,反倒是令车子寸步难行。
司机小何懊恼地拍拍脑袋,发出哀嚎:“都怪我,都忘记这条路有多难走。”
谢仪看小何眼睛四处张望,牢牢定在那比灯笼还红的糖葫芦串上。
她记得,小丫头最喜欢红通通的糖葫芦。
谢仪心下了然:“我下去逛逛。”
她将车门打开,寒凉瞬间闯入,携裹风雪将她包围,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谢仪缓缓走出。
“等等。”
小何快步走来,把羽绒服盖在谢仪肩头,神经大条如他,却也知道,这是属于谢总独一份的体贴。
“那小丫头天天念叨您呢,这大过年的,谢总若是不嫌弃,改日来家里吃顿便饭。”
谢仪点头,撑起伞踱步离开。
“大姐姐,买花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讲着并不地道的普通话。
小胳膊小腿,披着厚厚的大花袄,脸蛋红扑扑,抱着谢仪的大腿朝她吐舌。
她轻轻抿唇,本想从口袋掏出一些现金,却突然想到只带着手机。
谢仪悬着的手放下,缓缓落到小孩儿肩膀,尾指微动:“不好意思,没带。”
许是见小女孩儿并不顺利,不远处观望的一大家子笑意盈盈,冲谢仪走来。
大汉将小女儿一把捞到怀里,捏捏小朋友的鼻头,直把小女儿捏得往怀里左躲右闪:“爸爸讨厌,二丫再也不喜欢爸爸了。”
站旁边的大家子们“噗”地笑出声,热情地朝谢仪说道:
“二丫老远便看到你从车上下来,非得吵着要来。”
十几人普通话夹杂着方言,你一言我一语解释。
谢仪总算是懂得这来龙去脉。
小女孩儿眼瞅着她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人陪伴,约莫是觉得谢仪孤独。
缠着父母想要送给自己花,却贪嘴想买一个糖饼儿,于是便想到卖花。
可惜谢仪买不了。
小姑娘不沮丧,朝谢仪挤眉弄眼。
临走前,还将手里为数不多的玫瑰一股脑塞给她,甜甜笑着:“大姐姐漂亮呐。”
大汉呲着大牙挥手,乐呵呵对小姑娘说:“给二丫买糖吃喽。”
谢仪凝望着他们背影,也不知为何,分明是寒冷的冬日,却有股暖流潺潺流淌,不一会儿便热得发酸。
她伸手将西装抚平整,裹紧羽绒服,企图将自己融入这喧闹的、带着食物香气的街道。
谢仪撑着伞,在这小巷穿梭,漫无目的,瞧着五光十色的灯火,双手空空。
红伞边缘不一会儿便悄然积雪,顺着纹路落下,遮掩住视线。
有什么东西滴溜溜滚到脚边,带起细微雪花,泛着冷光,在这雪地里闪闪发亮。
她顺着这枚小东西定睛一看。
可比目光更快的,是嘈杂的声音。
“就是他吧?”
“真可怜,不知道被谁撞倒,你瞅瞅,这头都破了。”
“需要帮忙吗?”
“找不到助听器了吧?”
众学生将一个半大男孩儿围在中央,声音此起彼伏,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雪地靴踩出毫无秩序的脚印,担忧看向男孩儿。
谢仪走近之后才发现,男孩儿身上的衣物似乎短了,盖不住手腕。
他的双脚踏着运动鞋,本是黑色的鞋面被反复洗刷,颜色脱落成浅灰色。
应该是被冻久了。
手脚通红,唇色寡淡。
雪白冰花漫天蔓延,沾湿了他的头发。
发丝乌黑,湿哒哒缠绕在一起,盖不住额头伤痕,那口子黑漆漆地渗出血迹,滴落到惨白雪地里。
谢仪听不见他的回应,隔着人群只能看到他喉结滚动,好像是在说些什么。
他挣扎半晌起身,双手捂住耳朵,任由那刺眼血痕蜿蜒,踉踉跄跄,边走边摸索,一路行至谢仪身前。
这回谢仪看清了。
男孩儿穿的鹅黄色羽绒服,上面分布着滑稽小狗,与他那冷淡精致的眉眼十分不搭,却又诡异地融为一体。
他站直身体,浅褐色的眼瞳倒映出谢仪身影,声音低沉嘶哑:“姐姐,你看到我的助听器了吗?”
“他很小,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如果你捡到,请千万不要扔掉。”
这么冷的天,穿得这么单薄,男孩儿约莫十九、二十岁的模样,患有听障,看样子并不富裕。
鲜血还在不停落下。
也许是被前面小女孩儿捂得格外暖和。
谢仪看到这样的场景,心脏处泛起久违的酸涩,密密麻麻。
谢仪将红伞移到男孩儿身边,又把身上宽大羽绒服摘下,吃力地裹在男孩儿身上,紧紧包住他。
西装出现许多深浅不一的皱痕,谢仪却无暇顾及。
她仰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孩儿,猛地贴近,温热气息喷洒在男孩儿肩头。
那伤口汩汩冒出鲜血,被冰凉双手按住。
谢仪本是好心。
男孩儿却浑身僵直,匆匆后退几步,不料额头伤痕迸裂,又渗出更多鲜血。
谢仪看他紧张防备,只好将双手悄悄伸进他披着的衣物里。
羽绒服带着体温,她的手带着风雪钻进去,还没捂热。
男孩儿像是被吓到,一动也不敢动,活像尊雕像。
谢仪指尖触到一坚硬之物便收回。
手机还有电,她松了口气,男孩儿也松了口气。
谢仪给司机小何发消息,让小何买些止血药物。
【抓紧来。】
男孩儿正专注盯着谢仪。
冷光照射到她锋利的五官,鼻尖传来香水气味,格外冷冽。
与空气中的糖炒栗子香气一起,丝丝袅袅,飘到男孩儿跟前。
谢仪蹙眉看向他:“先处理伤口。”
城中村布满节日气氛,街道里外红彤彤的。
灯光斑驳,光晕朦胧。
她的剪影,她的表情,生动地不似真人。
他怔怔地落入那双铅灰双眸,终于在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唯独自己那可笑的滑稽羽绒服被装进她的世界。
谢仪不明白。
男孩儿怎么突然红了眼眶。
罢了,萍水相逢,谢仪并不想深究。
她收起手机,正准备转身,却一个趔趄落入男孩儿怀抱。
吐息湿热,猛地窜到脖颈,裸露出来的皮肤泛起暖意。
陌生的触碰令谢仪手足无措,谢仪想,她向来古井无波的脸庞,此刻肯定变得绯红,脖颈有热气源源不断传来。
谢仪仰头,刚想严厉呵斥,却愣在原地,无法开口。
他的眼睛。
湿漉漉的。
像是害怕被抛弃,又像是乞求。
“不要走,好吗? ”
他浅褐色的眼瞳被光包裹,周围布满不规则圆圈。
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瞳孔,凶狠地锁定她。
雪愈发大,将她们包裹。
旁人悉悉索索交谈的声响,隔着一层涌动的水幕听不真切,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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