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酒怪将面前的江山第一一口饮尽,又抓了那包银黑釉葫芦瓶,带着赵荣一干人等奔驰而去之后,花错才看了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温却邪,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要跟他们同行了?不要告诉我,你对自在盟也……”
温却邪转了首看他,语意不明道:“若本侯回答是呢?”
花错神色不变,替他斟茶:“在下当然管不到侯爷的雄图霸业,但颜二是在下朋友,还望侯爷记得这一点。”
温却邪伸手一挡,从花错手中接过茶壶,反过来替他斟茶道:“一直未曾问过你,为何对颜二那么……”他故意顿了顿,继而一笑问道,“那么与众不同呢?”
“小爷别急着否认。”温却邪一口喝尽杯中茶,而后‘咄’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你除了对得宝儿,即便对本侯,都甚为寡情。当初你肯答应颜二去逍遥岛,本侯就很是吃惊,如今居然还能从你口中亲耳听到‘朋友’二字。”他冷笑一声,“本侯今日势必要弄个清楚。”
花错目不转睛盯着他:“侯爷当真想知道?”
温却邪决然道:“本侯要听实话。”
“因为他帮过我。”花错即道,“当日在眠花宫演武场墙头,若不是他帮我阻了一阻身后追击的第五,恐怕我也逃不出眠花宫。”他直视温却邪,毫不遮掩道,“都说投者木李,报之琼瑶,一饭之惠,尚且酬以千金呢。我花错就算秉性如何凉薄,这点生而为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更何况……”他还补充道,“之前在皋涂镇,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颜二公子赋性机警,为人谦恭,却又能坚持行侠济世的家训,处事怀公正之心。如此少年豪杰,花某想与之深交,不可吗?”
这一番话之后,这方寸之地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温却邪无声地张了张嘴,心绪电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接过话题:
——轻描淡写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或者:
——小爷当着本侯的面,这么夸赞其他人,你是真不怕本侯生气啊。
亦或者:
——难道本侯不比颜二赋性机警,深知世情利害,值得深交?
而后就在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出既不会惹恼眼前人,又不会显得自己在拈酸吃醋的答复时,那边花错忽然问了一句:“侯爷觉得我对你很寡情吗?”
温却邪浑身一震,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他当机立断,用一种整兵秣马,志在天下的语气,明目张胆,又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花小爷当真不愿与本侯共图?”
花错垂了垂眼:“花某自有花某的大业,侯爷忘了?”
温却邪被他一句话逗笑了。
他眯起眼睛看他,带点心虚地哼哼道:“下次可不许再把本侯送你的江山第一随意送人了,拢共就那么点,喝一壶少一壶……”
“那侯爷学着酿不就好了?”花错看了看吃得一雅致一急速,但明显竖着耳朵偷听的花佳人和傅纵横,总觉得不该认下这口锅,“再说,这次难道不是侯爷答应送的吗?”
温却邪誓要把锅扣牢:“本侯因为谁才送的?”
花错轻‘啊’一声,正要继续辩解,对方已很不讲武德地推了一碟剥好的虾过来,并灿若花开般偏首看着他,“吃虾,本侯亲自剥的。”他看花错神色了然,但一双筷子在虾仁上拨了拨,好像没什么胃口吃,忍不住喟叹一声:“巧取豪夺,本侯不喜欢,更不屑去做。”
花错眄他一眼,淡淡道:“二百四十万两。”
又眄他一眼,继续道:“无右楼。”
傅纵横一个没忍住,一口饭差点喷出来。
花佳人更是径直讥笑道:“温侯爷,前科累累啊。”
“小孩子家家,吃你们的饭!”温却邪将那碟虾仁全部倒进花佳人碗里,才转向花错悠忽忽道,“几者情况完全不同,怎可相提并论呢?酩酊派沈莳清算计眠花宫在先,谋了我温家那么多家财在后,还炸了本侯的九重殿,本侯才拿回来二百四十万两,本侯还觉得亏损大了呢。至于无右楼,本侯兄长一条命,拿它区区一个无右楼,算是本侯格外好说话了。”他又特意强调道,“再说了,薛墨饬又不是本侯杀的,这一笔可不能算在本侯头上?得宝儿,你说阿弃哥哥分析的对不对?”
“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因为被问到头上了,花佳人只好极敷衍的回了一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马上扬声道,“阿兄,我吃饱了。刚才在后院看到满树的桃子,又红又大,看着比你前两日带回来的要好吃很多呢,我和阿傅去弄一点尝尝。”
宴宾楼大堂,不知何时,就只剩了他们这一桌食客。
掌柜在柜台后,屏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仿若不存在一般。
堂倌们只留了一个最机灵的,远远地等着伺候,其他都退去了后院。
因此当花佳人的木轮椅,被傅纵横推着离开时,那轱碌碌的车轮声,竟然凭空生出一种纡道徐行,岁月静好的感觉。
“你是单纯的担心颜二,还是也在担心本侯?”等二人离开后,温却邪看着花错,突然道,“办喜宴要用的喜酒,一夕之间,全酿坏了。自在盟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阴谋暗算?此等丑事,本就不足为外人道,酒怪人老成精,这么大剌剌说出来,难道不是在试探本侯?就算本侯不提出来跟他们同行,小爷要不要和本侯赌一把,他们自己也会找机会和本侯同行的。”
“天地风云诡幻,江湖纷争渐起,本侯早在漩涡中心,本就避无可避……”他突然浅浅一笑,笑容有落寞,更有傲睨,“酒正浓,花将折,本侯不愿微业度朝昏,自然从未想要过避。还是那句话,武林争斗,本就各凭手段,输赢不离江湖方寸。本侯斗得起,赢得了,也输得起。”他话头一顿,转向花错,改用一种哀怨的眼色看着他道,“但你不能因为本侯要在这江湖争权夺利,就认定本侯是个只知揽权,只为求利,贻害闾阎,甚至祸国殃民的坏胚子,这样对本侯不公平。”
每次看到温却邪这般做张做致,花错总是忍不住不笑,一如此时。
——他喜欢一切自然的,率真的,不加掩饰,至情至性的感情。
——即便温却邪此时矫情造作,但他就是知道,对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这人傲然自得到从不掩饰自己好权、好斗的一面,这般略无忌惮,又恣肆狂妄。
花错用手支着下巴,眉梢眼角扬着明朗如澄碧晴空一般的笑意,突然问了一句:“侯爷说那么多,为何不问问我。”
这般活色生香,好似花色枝枝漾着春意,让人春情勃发。
温却邪一愣:“问你什么?”
花错手指在碟子上敲了敲:“得宝儿喜欢吃虾,但小丫头幼时很懒,不愿自己剥,每次都撒娇耍赖要我帮她剥。在这些细微小事上,我从不会拒绝她,所以一来二去,她这个坏习惯就养到了现在。”
温却邪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依然配合道:“下次你让她自己剥呗。”
“下次我还是会给她剥,因为她是得宝儿,是我的家人。”花错看着他,笑意不减,但神色极其认真道,“人就是这么矛盾,明知有些事,如果去做,不但无益反而有损,但还是会去做。侯爷知道,因为什么吗?”
温却邪感觉自己魔怔了,只会重复花错的话:“因为什么?”
花错笑道:“因为一点私心。”
“因为私心,所以忍让,所以纵容,所以偏颇。”他垂了下眼,又慢慢抬起,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问道,“侯爷为何不问问我,对你是不是也有私心呢?”
温却邪傻眼了。
但一颗心,怦怦直跳,那么急,那么快,让他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一颤。
——这人是在跟我摊牌吗?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让我问他,可这要我怎么问?直接问吗?还是委婉点?
——问题是我到底要不要问啊?
——那万一问了,他说没有怎么办?
——他都这么说了,应该是有的吧?应该……
——可万一没有呢?
——所以到底要不要问啊!
温却邪生平第一次觉得脑子要炸了!
那感觉,就跟陶陶兀兀大醉于青冥白昼间,浑然不知今夕何夕一般。
就在这样的浑浑噩噩中,英明神武的年轻安君侯,做了一件让他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垂足顿胸,后悔不已的事。
——他将那碟虾推到花错面前,亦很认真问道:“其实本侯也很喜欢吃虾,要不,花小爷帮本侯也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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