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潜入太平坊一处宅院时,那如一团乱麻的心绪才稍微理清一点。
当然,在这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鼓楼大街的张记花茶铺。
“长得胖胖的,二十多岁的少女接生婆?”兼做帮闲生意的张记东家,在收了花错的一角银子后,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紧皱着眉问道,“郎君可记得清楚,确定是我们太平坊的稳婆?但鄙人在这边做了二十几年买卖,左右街坊四邻就没有鄙人不熟的,从没听过太平坊还有个少女稳婆啊。郎君你也知道,这接生这档子事,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做得来啊,三姑六婆,三姑六婆,那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妇……”
“可是听家中仆妇禀告,当日替曹家娘子接生的,确实是个二十来岁,胖胖的小娘子啊。”花错一脸急色打断道,“据说要不是那小娘子出手,曹家娘子差点一尸两命呢!”
“你说的是,差点一尸两命的曹家娘子啊……”张东家一拍大腿,喜形于色道,“这事鄙人知道。曹家娘子是隔了两条街的曹记大油盐铺的大娘子,因为跌了一跤,早产了。城里有名的几个稳婆都被请过去了,据说生了好几个时辰呢,眼看着那曹家大娘子就要没气了,结果郎君你猜怎么着?就是郎君口中那个小娘子,简直神了,硬是把人从阎王爷手中给抢了回来!曹家因为这事,还免费派了一担喜饼呢,用的那可都是上好的白面……”
“那东家可知那位小娘子现住何处?”花错见他越扯越远,忙拉回话题问道,“家里阿嫂还等着这位小娘子救命呢!”
“哦,那小娘子不是我们本地人,是来杭州游玩的。他们父女俩租了兴发杂货铺的一个独院,好像住了有一段时间了。”
“兴发杂货铺?”
“和曹记大油盐铺都在四望大街上。郎君出了大门,往南而去,过两条街,走差不多一里多地,看到一座方方正正的四望亭,那里就是四望大街了,兴发杂货铺就在四望街街尾。”
花错谢过花茶铺的东家,半盏茶不到时间,就找到了东家口中的兴发杂货铺。
他从街头走至街尾,发现这条四望大街像极了当初他住的清平坊。
此时,正是酉中时分,明星东现,华灯初上,到处弥漫着饭菜香。偶尔还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整条街灯光闪熠,明彩光亮,一直从街头绵延至街尾。人走在其中,耳边都是从两侧住家传出的鸡犬声、交谈声、嬉笑声……市井闹热,声声不息,处处都是盛世下的宁静祥和。
而杂货铺东侧,那幢闹中取静的独院,仍见一片明亮灯光,不时也有低低的交谈声传出。
花错一个飞纵,掠上了宅院屋顶。
而后选了一个极隐蔽的角落,放轻、放缓气息,将自己隐藏得形迹俱无。
先是阿笑的声音:“老头子,现在怎么办?”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道:“你让我想想。”
隐在暗处的花错,耳尖不由自主一动。这声音虽然听着很年轻,但他还是立刻就辨认出,正是花茶铺那个一身奇怪香味,很可能有早衰症的,温却邪的故交老者。
阿笑继续道:“不如我们从青田码头摸过去?”
老头子答道:“不行。青田码头是自在盟的产业,并不对外开放使用,而且从青田码头到逍遥岛,要经过一个黄天荡,那里一到辰中时分,就会平白起很大的雾,差不多一两个时辰才会散去。咱们的人中,对这边水路最熟的偏偏被困在了京城……”
阿笑接话道:“那就走东门码头。”
老头子有点苦恼:“走哪不是主要。问题是这次颜战大婚,自在盟对于上岛宾客,核查非常严。要登岛,除了请柬信物之外,还需要提前将赴宴名单送至自在盟。咱们要混进去,那两边是指望不上了……”
阿笑即道:“实在不行,大家化整为零,自己想办法。”
老头子悠悠道:“几十号人呢。”
阿笑道:“我们的人,哪个不是以一敌十的高手,要连个岛都上不了,不如回京师倒夜壶。”
老头子问道:“真不管他们?”
阿笑冷然道:“上面那位,什么时候管过我们?不一直放任我们自生自灭的吗?比起那两边,咱们还真命苦啊,爹不疼娘不爱。”
老头子嘿笑一声:“也不能这么说,之前几年,那位大部分时间,不还是跟咱们在一起?更何况,没人管还不好?我看你乐得没人管你,功成名就,酒酣饭饱,太平无事,落得逍遥,不是你最爱唱的?好了,办法我早就想好了。”
阿笑催促道:“快说。”
老头子含笑道:“你算算时间,鄞县运来的桃花醉,是不是快到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阿笑高兴道,“去鄞县的,可是濠梁酒庄的人。”
“知道了还不快去?如果我是杨老怪,谨慎起见,这会估计都派人去接应了。若是双方照了面,要在想李代桃僵,恐怕就不成了。到时候,就真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咯。”
阿笑道:“好,那我去了。”
独院一时静了下来。
花错又在屋顶隐了一段时间,看着很胖的阿笑,和很敏捷的老头子先后离开后,他才从隐身处慢慢现身,而后身形一晃,落在了院子里。
宅院坐落在街尾,虽在繁华闹市,但除了左右街坊偶尔传来的几阵喧闹声,倒也十分幽静。
花错正要抬脚一步跨上台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抬起的脚又缓慢放下,然后向侧边走了几步蹲下身,轻轻呼出一口气,果不其然,房屋门口的石板地上,突然扬起了一阵似尘非尘,似灰非灰的物质。他单手一伸,然后仔细观察了一阵掌心,又放至鼻尖细细嗅了嗅,才拍了拍手站起身。
月色如银,洒在他身上,像是落了一层霜。
花错并没有继续尝试进入屋内,而是在院中又静立了一会,才再次飞身上了屋顶,而后,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澄凉夜色中。
等他再次现身在鼓楼大街和积善坊的交接处,正好更鼓梆子声响起。
酉末。
花错抬起手臂轻轻嗅了嗅,身上酒味依然浓郁。他又抖了抖衣袍,就着大街上亮如白昼的灯光,能清晰看到他那天蓝色的春衫,脏污了好大一块。
他有点苦恼,胡不归是温却邪的地盘,自己这副模样回去,恐怕不消半个时辰,消息就会被送到温却邪处。到时候,即便自己能解释,对方估计也会借机发作,满口诨话,然后讨些甜头。
——对,甜头。
花错觉得,自己对温却邪这人,越来越不了解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濒死的温南荇嘴里。那个形容十分困窘而狼狈,但即便以命相搏时,神情中依然有股凌云傲气的眠花宫前少主。他当时只来得及简单交代一些事情,对温却邪这个人,只字未提。但花错看着他好像空空荡荡,近乎一片空白,却又像装满了人世间的千波万澜,凉味深邃的眼神,一下子就对让温南荇露出这种眼神的温却邪产生了好奇。
而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秦家崖子,那个彻底改变了他南下行程的小小行馆。
当时他被眠花宫众人暗算,栽倒在雪地上。
温却邪一路过来的时候醉意仿佛也留了一路。
他看见那真实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逆风、朔雪、青竹、残酒中,那人一片沾有碎雪的服摆,外罩狐裘如墨,内着玄衣销金,脚上白袜褪玉,木屐履地。
他看他拢袖作态,轮廓如画,屐下积雪已新,不见来时踪迹,
听见他带点微醺醉意,如叹息,如呻吟般念出一句‘龙吟枪,花家的人。’
一切虚幻的如一个梦境。
在之后,是在忘川归意林,一段互不干涉,又互相戒备的日子。他忙着解毒,至于温却邪,则表现的像个酒鬼。
再后来,他又成了阿弃。
那个落落拓拓,满脸邋遢胡髭,嬉笑怒骂,不成体统的江湖浪荡子。
那个总是一脸春心荡漾,又确实自然率真,不加掩饰,一身醉则踏歌,醒来疏狂,放荡不羁气质的阿弃。
似乎,他们的关系,也就是在温却邪成为阿弃那段时间,多了点别样暧昧。
连得宝儿都说:而温侯爷,恐怕不止拿你当朋友。
花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慢慢悠悠,又心烦意乱地随意走着。
好像真的就是那时开始,温却邪总是有意无意在拉近他们二人的距离,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内心深处的。
他会跟他说笑玩闹,会跟他发脾气,会跟他撒泼耍赖,甚至会刻意的,但又不动声色的,展现他的知情识趣。
而自己,则鬼迷心窍了一般,纵容着对方的试探、靠近、纠缠。
最后,演变成了今日今日的局面。
——温却邪好像喜欢上了对他的不经意触碰。
——有时是抚一下他的头发,有时是拉一下他的发带,有时是捏一下他的手臂,有时是触一下他的脸颊,有时也会用手指挠一下他的手背、触碰一下他的额头,更有甚者,对方摸了一下他的头!
花错几乎要断定,温却邪对他心怀不轨。
但也只是‘几乎’。
他不自觉站定,抬首望着探墙而出的一株高大海棠,这倏忽而起的春来情思,真让人心愁无限啊!他有点烦躁起来。
初夏,夜风微凉,这一株海棠,依然十分风艳。
那斜斜探出墙垣的几枝疏枝,将红间白,明明已至初夏,仍带几多春色。夜风吹去枝头风光浓处,好似情人带点羞涩的轻抚。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不知哪家女妓正在清歌新曲,不时引来阵阵喝彩。
一切正相宜。
花错突然觉得,这江南的夜风,好像都带了醉人的酒香。
若不是自己快被这江南的盈面暖风熏醉了,怎么会看到本该在皱青山庄的傅纵横突然出现在上林春呢?
花错注目。
那刚从一家铺子侧门出来,倏忽一闪没入人群,转眼消失不见的身影,确实是傅纵横没错。
“杭州昌隆递铺……”花错抬眼看了一下那家铺子的招牌,正想继续往前走,但脚刚抬起,随即又一顿。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谨慎,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一个扭身,一步跨入了这家看着极其普通的两层楼递铺店。
铺子里只有一个小伙计,看到有顾客上门,马上迎了上来,殷勤问道:“客官要寄什么?”
花错环目四顾,淡淡问道:“什么都能寄吗?”
小伙计口齿伶俐介绍道:“除了一些吃食,我们不收。其他的,比如书信、物件、干货等,我们这里都可以寄。价格按急脚递、马递、步递分三类,按行程远近和货物价值收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那就好。”花错说着取下随身的佩囊,从里面取出一个玳瑁脂盒,踌躇半响才面带臊色道,“小二哥,这是我给自家表妹买的,可否跟刚才表兄所寄之物放一起?”他特意含糊其辞,但又马上信口开河解释道,“刚才那位脸上有几粒暗疮的正是在下表兄。表妹家教严谨,重门深锁,在下若是私自给表妹寄东西,恐落一个私相授受的骂名。所以还请小二哥能行个方便。当然,银钱自不会少了你的。”说着,他又取出一角碎银,放在柜台上。
“这个,郎君啊……”小伙计左右看看,确定没人之后,才压低声音道,“你表兄的信件是直接找的我家掌柜,走的那边的路子,小的就算想挣这银子也挣不上啊。”
“你说的那边……”花错顿了顿,突然长‘哦‘一声,一脸恍然道,“我还以为只有官家的递铺店会走那边的路子呢,怎么你们也会吗?”
“那当然啦,我们做递铺买卖的,不就求速度和安全嘛,既然稍微给点银子就能搭上那边的路子,谁会不乐意啊。”
花错沉吟一阵,仿佛不经意道:“我听说名利壁的递铺路线,都是由他们自己人负责的,所以你们插不上手,对吗?”他看小伙计点点头,便将那角碎银往他手边推了推,苦笑一声道,“看来我表兄也防着我呢。算了……”他仿若认命般道,“我也该死心了!这银子权当请小二哥喝酒吧……”
说着就走出了铺子。
几步拐过一个街口,然后只见他身形倏忽一闪,又一起一落,如一片落叶般飘回了递铺屋顶。而后轻轻撬起一块瓦片,观察着铺内的情形。
他看着小伙计先是将碎银袖入口袋,然后起身往街上四面张望一阵,将门闩好,就一溜烟进了后院。
电光火石间,花错双脚一勾,先一步将自己隐入了檐下。
彼时小伙计正敲响后院最里侧的一扇房门,并低声禀告道:“掌柜的,刚才来了一位郎君,自称是阿傅公子的表弟,想打听阿傅公子寄了什么东西。”
过了一阵,房门‘吱嘎’一声从内打开。
花错远远看着一身鹅黄对襟低领襦裙的女娘,还有她素雅的丝质抹胸上那小小的金凤图案,倒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不禁暗疑道:她怎么会出现在杭州。
掌柜的低声问道:“可看清对方的样子?”
小伙计毕恭毕敬:“二十来岁,又高又瘦,特别白,长得也特别好看。穿一身天蓝色衣服,没佩兵器,看着像个世家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位郎君明明没喝酒,却一身酒气,衣服还脏了好大一块。属下想探一下他的来路,就骗他说傅公子走那边的路子寄了书信出去,没想到那位郎君马上道出了名利壁的名号。”
“如此说,是江湖中人?”
“这个,属下不敢妄断。”
“好,我知道了。”掌柜的望着夜空,别有深意道,“小六子,你记住了!我们只管我们自己的生意,其他的一切恩怨情仇,江湖也好,朝廷也好,都和我们无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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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 1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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