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话音一落,在颜戟尚未从震怖中恢复过来之前,以他们二人隐身处为中心,四周渐次亮起了一圈灯笼。
西院花园有一处曲曲的花墙,乃是种的各色夹竹桃,差不多百来株,且株株都有二丈高。此时正值花期,白的粉的红的绛彩娇春,开的极盛。
那一圈灯笼渐次亮起时,灯影烛光落在这片花墙上,好似这些颜色各异的夹竹桃花,在黑暗中,染上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光晕。光影和月影互相辉映,在灿灿星光下,美得仿若不似人间。
花错倒是还有闲心暗自赞叹一番,与他一步之遥的颜戟,则一脸丧气。
——他们果然被包围了。
好在为首之人他认识。
——正是鹦鹏岛主岑闲。
不知为何,看到岑闲慢慢从人群后现身那一瞬间,颜戟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惊喜交集。
年过四十看上去颇为不羁和洒脱的岑闲冲他颔了颔首:“见过二公子。”
“岑岛主?”颜戟勉定心神,但语音仍有点磕巴地问道,“你不是应该跟我爹在天一楼吗?”
岑闲笑笑:“自然是赶着来拜会二公子的啊。”
颜戟不无尴尬道:“我一个小辈,怎好意思……”
岑闲打断道:“夫人要见二公子。”
颜戟游目一扫,面带笑容道:“知道了,我这就回逍遥岛。”
岑闲也笑了笑,看上去很不怀好意:“不必,夫人正在邃古阁。”
“我娘来了?”颜戟惊疑不定,“她这几天不是一直卧床吗?怎么会来?”
“这个岑某就不方便问了。”
“她人呢?”
“岑某这就带你过去。”
颜戟一把拉过花错:“退思,我带你去见见我娘。”
岑闲正要转身的动作一顿,脸色微沉道:“二公子莫要胡闹,你知道的,夫人不喜见外客。”
颜戟再一次不管不顾道:“退思不是外客,是我最好的朋友。”
岑闲横斜了花错一眼,坚持道:“二公子,要三小姐在邃古阁静思己过,期间不得出门,亦不许他人探看,是夫人亲自下令。如今你潜入邃古阁不止,还要带个外客过去见夫人,你是真不怕被盟主知道?”
“我不管!”颜戟干脆耍赖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然后好拿了退思去我爹跟前。反正我娘又没说不能带他过去。”
他见岑闲被气得一愣,马上凑至对方跟前,循循善诱道:“岑叔叔,你也知道,我娘她身体不好,之前因为喜酒的事,已病了几天了。如果这会我一个人去见她,我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别说我会被我爹扔进海里喂鱼,恐怕连你也逃不过责罚呢!要是我带着退思一起过去,她最重礼节教养,必然会先招呼退思这个小辈。如此一来,也就不至于怒急攻心了!”说到这里,他连连拱手,讨好道,“岑叔叔,你就帮帮侄儿吧!”
岑闲尚未来得及表态,只听一个明明很温和,但听去又很冷漠,仿若冬日不见一丝温度的太阳般的女音道:“你还怕我急怒攻心啊。”
颜戟浑身一震,忙疾步闪过众人,飞奔至自己母亲跟前,急切道:“娘,你怎么亲自来了?”
而后难得面容一整,冲着搀扶着自己母亲的一位妇人厉声道:“黄钟姑姑,你做事怎么这般不知轻重分寸……”
房得月冷然截断:“是我自己要来的。”
颜戟急得跳脚:“娘!更深露重,您受不得寒,我先送……”
“闭嘴!”房得月轻叱一声。
她向来身体孱弱,平日里一直轻声细语,讲话慢慢悠悠,颜戟从没见她这般疾言厉色过,而更让他揪心的是,房得月在这一声呵斥后,便开始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娘……”颜戟看着明明已是初夏,却依然穿着厚厚的衣衫,脸色比月色还苍白,剧烈咳嗽不已的母亲,整颗心揪在那里,面上更似快要哭出来一般。他忙上前几步,扶住房得月,颤着声音道,“娘,您先坐下,先顺顺气,景休知错了!”
岑闲亦忙道:“夫人保重身体。”
房得月咳得异常艰辛,好久才缓过一口气道:“劳岑岛主费心了,我想单独和二郎谈谈。”
等岑闲带着人远远退开后,她才面无表情道:“跪下。”
“景休知道错了,娘……”颜戟哀哀喊了一声,哭也似地道,“您别生气了。”
房得月在月卫搬来的椅子上坐定,不为所动问道:“为何非要来见三娘?连娘的话也不听了?”
颜戟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道:“我……”
房得月淡淡问道:“要为娘再问一遍?”
“不是……”颜戟慌得忙摇手,“我就是担心小剪子。她之前辗转递了消息出来,娘身体不好,我就没敢找你,找了爹和大哥。但是他俩不是骂我小题大做,就是说小剪子闹小性子,让我不要管,反正就是不肯让我来见她。我一着急就……”他一口气解释完,才面带赧色膝行几步,放柔的声音很有撒娇的味道,“娘……”
房得月垂目看着他拽着自己衣裙的手指,语气淡的如一碗放冷的白开水:“三娘被关在翘翠燕处,负责看管的是娘身边的月卫,大吕和仲吕,你觉得她会有什么危险?”
她看颜戟一时哑口无言,又问了一句:“还是你觉得为娘要伤害三娘?”
颜戟又一次慌了手脚:“孩儿从没这么想过!”
——可是他到底该怎么解释?
——这种一直萦绕在他胸口,好似天将倾,地将覆一般的错觉。
他默默收回了手。
房得月年近五十,早已青春不再。再加上重病缠身,一头青丝更是全白。如水月华照在她残山剩水一般的脸上,让花错远远望着,竟产生一种她比五十多的颜文涛还要老上许多的感觉。
但花错却坚信,房得月年轻时,绝对是个娇妙如花的倾城美人。
即便她如今苍颜难临镜,白发三千丈。
花错的视线,在房得月那双和颜家三兄妹一模一样的眼睛上微微一落,便立马收了回来。
但房得月的目光亦如被他那一眼粘回来一般,随即落在了他身上。
她眉眼平淡,和所有初见儿孙朋友的长辈一样,温和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在下漠北花错,见过房夫人。”花错应答合宜得体,不过分热忱,只是看着比平日温文许多。他又补充了一句,“先父花榭,字辞树,陇西人士,曾任马军都虞候,先母出身姑苏白氏。晚辈是颜二公子的朋友。”
乍闻花错自诉身世,房得月霍然从椅子上站起身,用力太猛,甚至让她整个人晃了一晃,若不是身旁的月卫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怕不是要立摔当场。她哑声问道:“小郎君说什么?你父亲是前马军都虞候花榭?”
“正是先父。”花错见她情绪激荡,右手抖个不停,好似乍闻故人噩耗一般,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知道先父?”
“雪霜风姿尘外客,跃马提缨龙吟枪。”低吟这两句诗时,房得月的声音又轻又柔,如梦似幻,“当年的御前第一高手,曾以弱冠之年单挑义薄云天杨艳刀,一年内斗三大帮七大寇,孤身荡平太湖二十一路水寇,十二连环坞。试问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还记得那年,他和神枪沈殇在灞水惊天一战……”
她目光直直落在花错身上,又好似透过他,落在了某个,早已消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段旧事上。几十年前尘扑面,让她的语音一下子充满了风流云散,迭变沧桑的慨然:“哪怕是那么远远看着,哪怕过了那么多年,依然能感觉到其中的惊心动魄,纵横激荡。只可惜啊,我不懂武艺,也未曾在江湖闯荡,一直没机会和他们结识。”
而后,她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脸:“不过今日见二郎和小郎君如此亲近,倒也算是弥补了这一大憾事。”
花错静了半响,才退后一步,郑重一行道:“先父若是知道他百年之后,还能得您如此惦念,必甚感欣慰。”
房得月见他居然有问必答,且言语诚挚,便忍不住又问道:“那你父亲,是因何过世的?”
“死于仇家之手。”
“仇家?”
“不错。”花错看她一眼,淡淡补充道,“只不过双亲之仇,不共戴天,晚辈立于这天地之间,岂有不亲手血刃仇人之理?好在这几年江湖浪荡,该报的仇都已报了,也算告慰了家父的在天之灵。”
房得月低喃一声,语音欣慰又不失伤感:“好孩子,苦了你了。”
而后她又顺势问道:“那你沈叔叔呢?如今可安好?”
一如一个慈爱的长辈,遇到喜欢的晚辈,便喜欢絮絮叨叨,问个不休一般。
花错依然温和,依然有问必答:“亦已过世。”
“什么?”房得月惊诧之色溢于言表,右手抖得更急了,“连神枪沈殇也……”
后面的话语悉数淹没于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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