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旁的芦苇荡泛着灰白,风过处便掀起层层絮浪,裹挟着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闫昂霄踩着青石板路往亭内走时,裤脚已沾了些细碎的苇花。今晚是满月,清辉如练,将亭台楼阁都镀上一层银白,远处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倒映着天上的圆月与岸边的垂柳,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刚走近陶然亭,便见亭中已亮着一盏素色纱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纱纸洒在石桌上,栗维岳坐在石凳上,身前摆着一个朱漆食盒和两只白瓷酒盏。他穿了件月白色的杭绸长衫,领口未系扣子,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素色的棉衬,倒比往日穿西装时多了几分温润。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来,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昂霄,你可算来了,再晚些这桂花酒就要凉透了。”
闫昂霄在他对面坐下,鼻尖已萦绕着醇厚的酒香,混着石桌上那盆晚桂的甜香,格外清冽。“路上被几位同窗拉住讨论校勘的事,耽搁了片刻。”他说着看向食盒,“倒是让你久等了。”栗维岳已拎起桌上的锡酒壶,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白瓷盏中,酒液晃动间,桂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不妨事,我也是刚到。这酒是我托人从江南捎来的陈酿,加了今年的新桂花,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闫昂霄端起酒盏轻抿一口,酒香在舌尖散开,带着几分甜润,却又不失醇厚,入喉后余味悠长。“好酒。”他由衷赞叹,“比我家藏的那坛更添几分清冽。”栗维岳闻言笑了,从食盒里取出两碟小菜,一碟酱肘花,一碟五香豆,都是北平的地道吃食:“就知道你爱这口。我特意让府里的厨子做的,酱肘花用的是前腿肉,炖了三个时辰,烂而不腻。”
月色渐渐升高,透过陶然亭的雕花窗棂洒进来,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端着酒盏,随意地聊着天,从近日北平图书馆新入藏的古籍聊到上海美专的画展,话题渐渐转到了诗词上。“前日重读李白的《将进酒》,越读越觉得酣畅淋漓。”栗维岳呷了口酒,目光望向亭外的圆月,朗声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等豪情,怕是只有太白能写得出来。”
闫昂霄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石桌,附和道:“太白的豪放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仕途失意,也从未失了那份孤高。不像后世有些诗人,稍遇挫折便沉溺于悲秋伤春。”他顿了顿,看向栗维岳,“不过我倒好奇,你在上海长大,又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整日与洋行事务、外文典籍打交道,怎么对唐诗宋词这般喜欢?”
提及往事,栗维岳眼中露出几分笑意,伸手理了理长衫的袖口:“这多亏了我父亲。他虽经营洋行,却最看重国学底子。我五岁便跟着他背《唐诗三百首》,七岁开始临摹书法,哪怕后来进了圣约翰读中学,每日的课业再重,也得写完一篇小楷才能睡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圣约翰是教会学校,英语、法语都是必修课,还开了商业管理、国际法律这些课程,我后来能帮着父亲打理洋行,全靠那时候打下的底子。不过父亲总说,‘洋学是用,国学是根’,这话我一直记着。”
“栗叔叔说得极是。”闫昂霄心中颇有共鸣,“我父亲也常说,新文化不是要抛了旧根,而是要在根上发新枝。你能在圣约翰那样的环境里,还把国学底子打得这般扎实,实属难得。”他想起往日里栗维岳鉴别古籍时,对版本、避讳字的见解,如今才知这份功底并非一日之功。
栗维岳笑了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到闫昂霄面前:“你看这个。”册子是线装的,封面是素色的宣纸,上面写着“昂霄诗稿”四个小字,是栗维岳的笔迹。闫昂霄翻开一看,里面竟抄录着他近年来发表在《北大月刊》《北平晨报》上的几首小诗,字迹工整,旁边还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你怎么会有这个?”闫昂霄又惊又喜,他的诗作多是有感而发,篇幅不长,发表后也未曾特意与人提及,没想到栗维岳竟这般用心。栗维岳端起酒盏,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上次去北大图书馆查资料,无意间看到你的诗,觉得意境极妙,便抄录了下来。你看这首《秋夜感怀》,‘残灯映卷影,孤雁过霜天’,开篇便定下清冷的基调,后面又写‘家国千万事,都付笔端言’,这藏在字里行间的家国情怀,可不是寻常诗人能写出来的。”
闫昂霄低头看着诗稿上的批注,每一句都点出了他创作时的心境,甚至连他刻意隐藏的隐喻都被精准解读。“你竟能读懂……”他声音有些沙哑,在北平的文人圈里,他的诗常被人评价为“过于晦涩”,唯有父亲和几位老友能真正理解,没想到栗维岳竟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
“不是我读懂了,是你的诗写得真。”栗维岳的语气格外认真,“我在上海见多了洋场的浮华,也经历过商业竞争的残酷,更明白‘家国’二字的重量。就像我父亲经营洋行,既要和外国商人周旋,维护民族利益,又要在动荡的时局里守住家业,还不忘从小教我国学,这份心境,和你诗里写的‘孤雁过霜天’何其相似。”他顿了顿,看向闫昂霄,“上次在宴会上,我用《孙子兵法》反驳李将军,也是因为深知,文化的底气才是最硬的底气。”
月色如水,洒在两人身上。闫昂霄端起酒盏,与栗维岳的酒盏轻轻一碰,清脆的声响在夜空中散开:“为‘家国’二字,干一杯。”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桂花的甜香与酒香在喉间交织,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话题渐渐转到李煜的词上。“后主的词,前期多是宫廷享乐,后期却满是亡国之痛,字字泣血。”闫昂霄拿起一块五香豆,慢慢咀嚼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等愁绪,是亲身经历过家破人亡才能写出来的。”
栗维岳却摇了摇头,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词牌名:“我倒觉得,后主的愁不止是亡国之痛,还有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他本是词人,却错生在帝王家。就像我,若不是家族的洋行需要人接手,真想留在北平,进北大中文系跟着你父亲读书。”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几分怅惘,“圣约翰的法语课上,老师讲过雨果的《悲惨世界》,我总觉得,后主的命运和冉阿让有些像,都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
“上海也有上海的魅力。”闫昂霄轻声说道,“我去年去上海参加古籍研讨会,见外滩的洋楼与老城的弄堂并存,西洋乐队与评弹艺人各展其长,那种开放包容的氛围,是北平没有的。你在上海打理洋行,既能接触国际事务,又能守护家族产业,也是另一种坚守。”他想起栗维岳曾说过,用西方的商业管理模式改良洋行,却始终坚持不用洋货替代国货,这份坚守,与自己校勘古籍的初心异曲同工。
两人就着月色,从诗词谈到文化,从北平聊到上海,不知不觉已至深夜。石桌上的酒壶渐渐空了,两碟小菜也见了底,远处的城墙上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下,已是三更天。“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闫昂霄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带着几分酒意,脚步有些虚浮。
栗维岳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顺手拿起石桌上的纱灯:“我送你回去,夜里路黑,不安全。”闫昂霄本想推辞,却见栗维岳已拎起他的帆布包,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真诚:“别客气,这么晚了,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纱灯的光晕在身前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却并不觉得尴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酒香。走到陶然亭门口时,一阵夜风吹来,闫昂霄打了个寒颤。栗维岳见状,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他身上。长衫上还带着栗维岳的体温,混着淡淡的佛手柑气息,瞬间驱散了夜的寒凉。“穿着吧,你身子骨不如我硬朗。”栗维岳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不等闫昂霄推辞,便拎着纱灯往前走了。
闫昂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月白色长衫,袖口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上海新式的绣法,精致却不张扬。他想起栗维岳在圣约翰大学时,既能用流利的英语与外国教授辩论,又能深夜临摹《兰亭序》;既能精准分析国际市场的走向,又能对李煜的词道出独到见解,这样的人,看似矛盾,却又无比和谐。
“你在圣约翰读书时,是不是常被同学笑话太‘古板’?”闫昂霄忽然开口问道。栗维岳回头笑了笑,月光洒在他脸上,轮廓格外清晰:“刚开始是有些,他们都觉得我一个读洋学堂的,整天背唐诗、写毛笔字,是个‘老古董’。后来有一次,学校举办中西文化辩论会,我用《论语》里的‘和而不同’反驳了一位主张全盘西化的教授,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敢笑话我了。”“‘和而不同’,说得好。”闫昂霄由衷赞叹。
走到府学胡同口时,闫昂霄停下脚步,将身上的长衫脱下来递给栗维岳:“到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栗维岳接过长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里面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桂花糕,用的是今年的新桂花,甜而不腻,当宵夜吃。”
闫昂霄接过锦囊,入手温热,显然是一直揣在怀里的。他抬头看向栗维岳,月光下,栗维岳的眼中带着几分不舍,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谢谢你送我回来,还……还谢谢你的桂花糕。”闫昂霄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连忙转身往胡同里走,“快回去吧!”
“昂霄!”栗维岳忽然开口叫住他。闫昂霄回头,只见栗维岳拎着纱灯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银霜。“下周我父亲要去天津谈生意,我跟他一起去,回来给你带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栗维岳的声音带着几分期待,“到时候我们再去陶然亭,我带新酿的菊花酒。”
“好。”闫昂霄用力点头,转身快步走进胡同。走到院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栗维岳还站在胡同口,手里的纱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一颗温暖的星。他推开门走进院子,回到书房,闫昂霄从锦囊里取出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甜香在舌尖散开,带着几分暖意。
他走到窗前,看向胡同口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已经消失,想必栗维岳已经离开了。他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月下论诗,知己难求”八个字,笔尖落下,才发现纸上竟晕开了一点墨痕,像一颗悄然绽放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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