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
南昌城头王旗换作玄色,程墨亭已在瘦西湖的画舫里煮茶。
鎏金茶碾下压着三封信笺,火漆上赵世安的私印在水汽中渐渐软化,他哼着扬州小调,袖口暗绣白莲时隐时现。
“少主。”一黑衣人从舱外闪入,“锦衣卫的人已查到平江书院,发现了瓦剌的金狼徽。”
程墨亭指尖一挑,信笺落进炭盆里,火焰腾起,映亮他一双眉眼。
“让我们的小狐狸继续跑一会儿。”他用茶夹夹起燃烧的信纸,投入梁若鸢曾用过的青瓷盏中,“你说……聂指挥使看见心上人的东西被烧了,会不会心疼得失了方寸?”
画舫外,卖花女歌声婉转,调子正是十四年前梁若鸢在苏州学过的《牡丹亭》,程墨亭淡淡笑着,将灰烬撒入湖水中,一群锦鲤惊散。
……
南昌卫所密室铁门半开,聂未晨到时,梁若鸢正用簪子挑着最后一道机关锁,宁王的人仓皇撤离,留下的文书散落一地,乱七八糟,她未回头看他,脚尖点住其中一张军械清单:“第三行。”
“弘治十八年,苏州造局精铁三千斤。”聂未晨一膝跪地,护腕与清单上的朱砂印堪堪相触,“是官银失踪后三个月。”
梁若鸢的短刀钉在聂未晨手边,刀尖刺穿了清单纸页下方“赵世安”的署名:“我早知道是他。”十四年前她父亲斩首那日,时任苏州织造的赵世安,是证人,亦是监斩官。
聂未晨握住她颤抖的手,将短刀拔出,连同一份密档一起放在她手上:“三年前我查赵世安时,他已是户部左侍郎。”他沉声道,“现在有更要紧的事……程墨亭今晨过了鄱阳湖。”
密档纸页泛黄,在梁若鸢手中哗啦作响,记录里有程墨亭的真实身份,不仅是御前司暗探、扬州茶商,更是当年白莲教主程砚之的遗孤。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梁若鸢指甲攥进了掌心里,所谓搭档,原来是他的复仇游戏。
“他要的不是真相。”聂未晨展开南昌城防图,朱墨圈在滕王阁处,“宁王和赵世安的往来信件,是他手中最后的筹码。”
地道入口毫无遮掩,夜风卷入密室,钻出通气的小窗发出呜咽声,梁若鸢盯着城防图,面上薄纱轻轻飘动。
聂未晨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御前司有人在找这个,它能调动长江水师。”
血色纹路在密室烛火下微光流转,那是先帝赐给锦衣卫的密令符,梁若鸢拿起看了看,蹙眉疑惑,摸出先前给她的南方边军兵符副令,并排放在两只手中:“怎么用?”
聂未晨唇角微扬,笑里出现了匪气:“你捡的小贼都会,你不会?”
梁若鸢狐疑着看他,暂且收起,不答,从他身侧绕过,往地道里走。
南昌卫所空无一人,两人刚出地道,一支铁剑钉在了他们身后的老树上。
“程墨亭的见面礼。”聂未晨将她拉在身后,第二支箭钉在她脚边,箭尾系着素笺,墨迹狂放:“冤债十四年,滕王阁上还。”
……
鄱阳湖夜雾弥漫,将滕王阁笼在薄纱之中,梁若鸢用玉佩调开巡逻船,扮作渔娘立在渔舟船头。
她抬头看着阁顶一个熟悉的身影,程墨亭一袭白衣坐在飞檐上,脚下木箱里,装着能定赵世安党羽死罪的信函。
“小狐狸来得真快。”程墨亭笑意温润,抛下一串钥匙,“可惜赵侍郎的信我烧了,只剩宁王写给家父的密函。”他忽然用戏腔念道,“弘治十五年腊月,借白莲教力除梁渝……”
梁若鸢身影一闪,消失片刻后,短刃凌空刺下,程墨亭偏头躲过,她带起一刀,割断他腰间锦囊。
密函化作雪片,纷扬落下,聂未晨绣春刀恰恰架在他颈间。
“聂大人可知御前司的规矩?”程墨亭浑不在意,抹去颈间血线,“同僚间不得互相残杀。”
阁楼剧烈摇晃起来,梁若鸢抢到栏杆边上,望见底层燃起熊熊烈火,程墨亭埋了火药,她返身想拉聂未晨,一道铁链却缠住了她的脚。
程墨亭笑声飘忽,迷离在浓雾中:“梁小姐,当年你父亲斩首,衙门里……是不是这样……”
寒光闪过,聂未晨一刀斩断铁链,将她推下阁楼:“接着!”他返身扑向程墨亭。
梁若鸢坠落的瞬间,看见阁楼上两道墨影在火中缠斗。
鄱阳湖的水比想象中冷,从背后将她吞没,她在水里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滕王阁的大火将夜空烧的通红,似一道血红的伤口,不断有尖叫声传来,许多人大喊着“走水”。
玉佩还在她手里,她忽然觉得格外坠手,聂未晨推她的那一掌,力道还残留在脊背上。。
“聂未晨!”
湖中浪涌吞没了她的声音,她看见无数气泡浮上水面,就像十四年前,苏州府雪夜里呼出的白气。
那天夜里,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看着火光在知府衙门疯狂燃烧,她猛地破水而出,手中玉佩反射出火光,甲胄碰撞声整齐而沉重,长江水师的赤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令符在此!”她将玉佩高举过头,声音穿透浓雾和沉烟,“速救阁上所困之人!”
水师参将看清玉佩上的血色纹路,即刻跪叩领命,梁若鸢转身扎进水里,黛色衣裙如鱼尾掠过水面。
水下,聂未晨的衣摆缠在一块沉木上,一条铁链重重拖住了他的脚,猩红的水雾在他眼前翻涌,程墨亭的白衣像水鬼般舞着在身旁,梁若鸢从他身旁游过,手中小刀刺向程墨亭,一片血色在水里晕开。
程墨亭的头发似水草般飘动,令那忽然扬起的笑脸看起来怪异至极,水面火光在他眼中闪烁,他松开了手中锁链,任由水流将他带向深处,口形分明在说:“后会有期。”
梁若鸢拖着聂未晨浮出水面,长江水师的火把已将在湖面连成巨大的星桥,聂未晨呛出几口水来,手上深重的血色在水里迅速褪尽,摸向她腰间:“信……?”
“在这儿。”梁若鸢按住他探向腰后的手,触到透骨的冰凉。
聂未晨腰间插着半截断箭,水面血色在火光下时隐时现,浮出一道长长的线。
梁若鸢浑身湿透,将他推上渔船,按在船板上,拆了银镯当夹板固定他的肋骨,水师参将带人赶来,看见她的动作狠得似在杀人。
“轻点……梁小姐。”聂未晨疼得抽气,却还扯出个笑,调侃道:“这算谋杀债主?”
梁若鸢一用力,听见他骨头“咔”地一声归位:“聂大人若死了,我找谁讨利息?”她说着扯开他衣襟处理箭伤。
参将识相退到船舷边,聂未晨余光瞥见,转过脸去,哑声喊道:“即刻封锁赣江所有渡口。”他咳出一口血沫,眼神锐利如刀,“程墨亭拿走的密函……是宁王与瓦剌的兵力部署。”
梁若鸢猛地抬头,聂未晨勾住她的小指,那是她离开河间府客栈前与他约定不再做贼的手势,她转身对那参将嫣然一笑:“劳驾大人取坛烈酒来。”
等旁人退尽,聂未晨从舌下吐出一枚蜡丸,梁若鸢捏碎蜡封,绢布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宁王藏在庐山的地下武库。
“程墨亭是故意让我们抢到假密函。”聂未晨抓住她的手,“他真正要送的是……”
“白莲教圣物。”梁若鸢接了话,“黑莲玺。”她忽然压低声音,“你早知道程墨亭是……”
聂未晨用吻堵了她的话,带着血味的触碰轻轻一瞬,两人皆愣住。
梁若鸢回过神,指尖擦过嘴唇:“聂大人这算公务还是私情?”
“利息。”聂未晨撑着船板坐起,忽然正色,“寅时三刻我带兵佯攻东门,你趁机潜入宁王府,”他蘸了地上的血,在她掌心画了一道古怪的符文,“对守库人亮这个,他会帮你。”
梁若鸢凝视掌心血印,笑了:“聂未晨,你到底是锦衣卫还是……”
“是你捡的小贼。”他替她拢好散落的发丝,她忽然一缩,躲开去,他指尖在她耳垂停留,诧异一瞬,道:“活着回来,梁小姐,这次换我救你。”
……
宁王府的暗道潮湿难行,打滑的不知道是腐烂的老鼠或什么东西的血肉,还是阴湿而生的青苔。
她按聂未晨给的路线走到地下三层,墙上青苔竟组成与血符相似的纹路,守库的是个瞎眼老仆,摸过她掌心凝固的符文后,打开了最后一道石门。
“姑娘与梁大人什么关系?”老者忽然出声问道。
梁若鸢下刀的手顿在半空:“老人家认识家父?”
“老朽当年是苏州织造局的库丁。”老人摸索着按下机关,密室中央升起个铁箱,“梁大人发现官银失踪那晚,宁王就是用这个,装走了最后三千两。”
箱里整齐码着泛黄的账册,最上方是弘治十八年的兵械记录,梁若鸢翻开最后一页,父亲的字迹赫然在目:“白银三千两实铸神机箭,依密旨,藏于庐山龙云洞底,唯持血符者可启,苏州通判梁渝,弘治十八年腊月。”
爆炸声卷来一瞬震动,整个地库簌簌落灰,梁若鸢迅速誊抄关键几页,转身,却见老者喉间插着支白莲纹镖。
程墨亭的声音从暗处飘来:“小狐狸果然找得到旧巢。”他缓步走入烛火光圈里,手中把玩的正是那方黑莲玺,“猜猜聂指挥使为何知道这条密道?”
梁若鸢二话不说,携利刃出手,程墨亭旋身躲过,袖中抖出一幅画像,是聂未晨跪在宁王府接受锦衣卫腰牌。
“你捡回来的小贼,是宁王安插在锦衣卫的钉子。”程墨亭的笑声似毒蛇般阴冷,“锦衣卫灭梁府是为找这账册,他接近你是为……”
梁若鸢匕首抵上他的脖颈:“挑拨离间的手段真拙劣,这画工……不会是你自己临时画的吧?贬低我?”她扯开程墨亭的衣领,露出他锁骨下的刺金雁羽,“你才是宁王府训练的死士。”
程墨亭脸色变幻,梁若鸢趁机夺下了黑莲玺,将账册抛向油灯,火焰腾起的瞬间,地库开始坍塌。
“你父亲……真正效忠的是……”程墨亭在烟尘中咳嗽,甩出一道白绸缠住她的脚,“一起下地狱吧……”
头顶横梁轰然砸落,一道黑影掠入,绣春刀割断了白绸,聂未晨披风染血,裹着她滚向密室角落。
“血符……”梁若鸢刚开口,聂未晨便拽着她狂奔而出,身后通道接连崩塌,似咆哮的巨兽在身后追咬,他护着她冲出地面,整座宁王府地下传来闷雷般轰响。
晨光照落,聂未晨抹去她脸上的尘污:“血符是先帝赐予十二暗卫的印记……你父亲梁渝,正是暗卫之首,他表面替宁王铸箭藏银,实则将真账册与神机箭部署分开藏匿。账册所记的不仅是贪墨证据,更是先帝密旨调拨军械的真相,你爹以血符为锁,若自己遇害,这册死物,真本,就会是还原真相的关键物证。”
朝廷军的号角响起,聂未晨将黑莲玺系在她腰间,低着头,动作仔细:“我在京城是有认真当职的,没有撩拨姑娘……现在!”他系好了绳结,抬起头来,颇神气:“我们去会会宁王。”
梁若鸢晃神一瞬,扯住他扎着伤口的绷带:“利息涨了。”她咬破手指,在聂未晨眉心点了个花,“这是梁家女儿下的聘。”
聂未晨愣住片刻,大笑起来,牵动伤口,却将她搂在怀里:“等砍了宁王的脑袋,本指挥使亲自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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