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亭撤回扇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她:“每日一粒,可保他性命。”
梁若鸢接住瓷瓶,瓶中药丸哗啦响动,她低头看向聂未晨,仅留了一份余光在程墨亭身上。
程墨亭扇子敲在手心,侧目轻笑,转身要走,忽又回头道:“对了,梁姑娘,别忘了,三年前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聂未晨双眼紧闭,嘴角笑意若有似无,他靠在梁若鸢怀里,待到程墨亭翻出窗外,手指挪到她手心里勾了勾,唇角笑意渐深。
“还装?”梁若鸢低声嫌弃,指尖戳在他心口。
聂未晨缓缓睁眼,一脸狡黠:“夫人方才哭得可真叫人心疼。”
“嘘。”她一把捂了他的嘴,警惕着窗外动静。
他顺势在她手心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化骨散是假的。”
梁若鸢一怔:“什么?”
聂未晨撑着坐起,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弹进桌上茶盏中。
梁若鸢迟疑片刻,起身去看,水中翻起蓝绿色,又迅速恢复清澈。
“白莲教的化骨散,我在查山西分坛时就尝过了。”他轻笑着,脸色发白,“不过是想看看……夫人会不会为我掉眼泪。”
梁若鸢抬手就要打他。
他将她挥起的手一把攥住,力道不大,她刚好挣不开。
“放手。”她咬牙挣扎。
“不放。”聂未晨凑近她,两人呼吸交缠,“三年前在扬州,你拽着我不放,我可没让你放手。”
梁若鸢脸一热,动作软了几分,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聂未晨紧紧攥着她的手按向心口,扬州一记刀伤,疤痕露出一角。
“三年前那批漕银,”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伤重虚弱的沙哑,“表面上是进了兵部的库房,实则……”
梁若鸢疑惑更甚,不是说给了兵部?
“实则?”
“实则全熔了。”聂未晨忽然头晕目眩,一瞬天地倒悬,他松开她,自己寻了案几扶稳,哪知膝头一软,跪在地上,扫落了案上一尊狴犴铜像。
熔银乃是死罪,更何况是三十万两官银,她将他拉起,转向自己:“你说清楚。”
“不是我要熔。”聂未晨的呼吸愈加粗重,双眼光华迷蒙,头靠在身后案腿上,“是圣命。”
梁若鸢浑身一僵,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再说下去。
“那批漕银的一部分,底部都铸了特殊纹样,就像你在库房里找到的那锭银子,是有人特意刻上的字迹,”聂未晨翻开她的手心,用手指在她掌心画了个古怪符号,“这是当时白莲教与朝中某些人联络的记号……陛下发现后,命我暗中处理。”
瓦片轻响,聂未晨忽然将她拉进怀里,长发垂落,扫在她脸侧,两人身上湿气未消,她能闻到他衣领间残余的沉水香,混着江水味、药味和血味。
“所以……那场大火……”她声音发紧,聂未晨当时还是锦衣卫千户,一身黑衣本是要救她,误会之下却中了她一箭。
“是为了销毁证据。”聂未晨额头抵着她,似疲惫不堪,闭上了眼,“扮贼救你是真的,装哑巴接近你也是真的,带着锦衣卫从围剿中替你杀开一条血路也是真的……放火也是真的,但程墨亭应该不知道,那晚画舫上除了漕帮和白莲教的密函,还有没来得及熔化的样银。”
那一夜,漕船画舫同时起火,火光冲天,聂未晨一身黑衣抱着个黑漆匣子冲出火场,崔泓是当时的扬州知府,趁乱放箭射杀锦衣卫,跟他去的七人全部丧命……
“你和陛下合伙骗了所有人。”
聂未晨低笑,摇了摇头:“不骗过东厂的眼线,那些带暗记的银子就会成为构陷忠良的‘证据’。”他又重重咳了几声,大口喘气,“后来那些银子重铸后,便全数用于军饷……”
梁若鸢将他扶住,手掌轻拍他心口,腕上的青蚨血纹传来一阵阵刺痛,她知道他在硬撑。
“先别说了,你要休息。”
聂未晨拉住她,环在她腰后的手收紧了些,声音低似耳语,却已用尽了力气:“信我……我醒来之前,不要出去。”
她蹙眉低头,心中杂乱不安,赵世安已死,可朱厚照迟迟不肯翻案,其中必然牵涉更多。
聂未晨粗重地呼吸着,等了许久,没见她说话,捏起她的下巴,逼她抬头:“你说好。”
他眼中光点涣散,却浮出一丝寒意,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胸口明显的起伏。
梁若鸢愣了一下,握下他的手,轻声道:“好。”
他松开手,终于一点点昏睡过去。
窗外雨丝斜织,雨水在瓦片上蓄成涓涓细流,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院中嘈杂不知何时消退,梁若鸢将他安置在榻上,指尖轻轻抚过他蹙紧的眉头。
他呼吸微弱,唇色泛青,她出门找到燕十,叫他给他换身衣裳,自己裹着湿衣,站在檐下,雨水的湿气愈发粘稠起来。
“混账……”她低声咒骂,将程墨亭给的瓷瓶小心收入袖中。
风声呜咽,似冤魂低诉,摇响了檐下铜铃,三年前的漕运案,一场大火,烧死了半个扬州漕帮,有漕工,有妇孺,官银却不知所踪,合着全是……
她正思量着其中联系,陈白瓷端汤前来:“妹妹辛苦,吃点东西吧。”
梁若鸢接过汤碗,转身时,燕十从房中出来:“大人伤得太深,需多休息几日,我去找太医来看看。”
陈白瓷看了梁若鸢一眼,抢先谢他:“有劳燕大人。”
梁若鸢看着燕十快步离开,指尖在碗沿打转,抬眼看向陈白瓷,“夫人有心了。”她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
陈白瓷低眉顺眼,柔声道:“妹妹照顾大人辛苦,该补补身子。”
梁若鸢垂眸,汤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香气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
她不动声色,将碗搁在桌上,指尖轻敲碗壁,听见清脆的声响。
“夫人可知,这汤里加了什么?”
陈白瓷依旧温婉,带着笑:“不过是些滋补的药材,我昨晚送来时,锦衣卫不让我进来,还在外面与他们吵了许久,许是变了味道?妹妹若不喜欢,我再去换一碗。”
梁若鸢轻笑一声,“我师父曾与我说,通州漕帮手眼通天,有一味上好的‘断魂散’,无色无味,服下后三日毒发,死状如风寒猝死,常进献后宫?”
陈白瓷怔住一瞬,轻叹道:“妹妹在说什么,这可是要杀头的罪,桩桩件件,漕帮确实有错,但这莫须有的罪名……”
梁若鸢把碗一推,看着碗里汤汁晃在桌上:“你想杀聂未晨,就别在我面前耍这些把戏,我看起来很蠢吗?”
两人在房中对峙,门外雨声渐密,蓝羽大步跨入房中,一身飞鱼服未换,刀上沾着雨水。
“大人伤势如何?”
陈白瓷一见蓝羽,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柔柔福身行礼:“蓝大人。”
蓝羽点头,微微一笑,神色浮起一丝柔情,转向梁若鸢:“梁小姐,大人可醒了?”
梁若鸢还未答话,陈白瓷已轻声道:“大人伤重昏迷,需静养。”她说着,目光稍稍扫过桌上那碗汤,“妹妹照顾得辛苦,我特意熬了汤来,可她似乎……不太领情。”
蓝羽眉头微皱,看了看梁若鸢,目光落在那碗汤上。
梁若鸢唇角勾了勾,指尖在碗沿一敲:“蓝大人不妨尝一尝这碗汤。”
蓝羽不明所以,正要伸手,陈白瓷忽然上前一步,状似无意的挡在他面前:“汤都凉了,我去热一热。”
她伸手去端,梁若鸢按在她腕上:“急什么?”她似笑非笑,“即是补药,凉了也无妨。”
陈白瓷脸色微变,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蓝羽见状,沉声道:“梁小姐这是何意?”
梁若鸢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在教她,下毒要下得隐蔽些。“
“你胡说什么?!”陈白瓷猛地抬头,眼中含泪看着蓝羽,“大人,我不过是好心……”
蓝羽神色复杂,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陈白瓷趁机挣脱,退到蓝羽身侧,袖中帕子勾了指甲,掉在地上,并蒂莲是新绣的。
蓝羽弯腰拾起,脸色骤变:“这是……”
“蓝大人认得?”梁若鸢挑眉一问。
陈白瓷慌忙去抢:“还我!”
蓝羽将帕子攥紧,声音有些发颤:“这帕子……是那日……”
梁若鸢冷眼看着,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方帕子的绣样,分明是定情之物。
“看来蓝大人和夫人交情不浅啊。”她意味深长道。
陈白瓷泪眼婆娑:“妹妹误会了,这帕子……”
“够了。”蓝羽忽然打断,将帕子塞回陈白瓷手中,转向梁若鸢,“梁姑娘,眼下大人伤势要紧,其他事容后再说。”
梁若鸢嗤笑一声:“蓝大人倒是怜香惜玉。”
雨声渐急,房内气氛凝滞,聂未晨轻咳了一声,三人同时转头看去。
“大人醒了?”蓝羽快步上前。
聂未晨缓缓睁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梁若鸢神色,手指虚弱地勾了勾:“过来。”
梁若鸢不动,抱臂转身:“大人还是先管管你的下属和夫人吧。”
聂未晨却笑起来,脸色苍白,眼中却是了然:“蓝羽。”
“属下在。”
“带陈氏去诏狱。”聂未晨轻声说着,目光落在梁若鸢的背影上,“问问她,通州漕帮的断魂散,是怎么带进北镇府司的。”
陈白瓷瞬间面无血色,扑向榻前:“大人!妾身冤枉!是这女贼污蔑我!妾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啊!”
蓝雨震惊:“大人……这……”
“怎么?”聂未晨抬眼看向蓝羽,“舍不得?”
蓝羽低头不语。
他目光转向梁若鸢,轻声道:“我说过……信我。”
梁若鸢转头看他片刻,忽然往外走:“我透透气,你们锦衣卫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拦住她。”聂未晨冷声命令。
蓝羽迟疑一瞬,横刀挡在门前。
梁若鸢脚步一停:“怎么?大人还要把我下诏狱?”
话音未落,梁若鸢忽觉腰间一紧,聂未晨不知何时已到她身后:“诏狱哪配得上夫人?”他呼吸贴在她耳后,烧得她心上一颤。
蓝羽收刀回鞘,眼神示意,陈白瓷的啜泣声戛然而止,起身跟他离开。
整间屋子只剩下雨声,混着聂未晨虚弱的笑:“我的夫人……我亲自审。”
他指尖顺着她脊背上移,忽然重重一按,梁若鸢顿觉半边身子发麻,这分明是当年她偷袭锦衣卫的手法。
“真是麻烦……早知不救你!”她反手去抓他,他退后躲开,松了手。
窗外雨声渐大,檐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昏沉着回到榻上,闭眼躺下,似又昏睡过去,眉头紧蹙,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看他半晌,不知觉地伸手去触他的眉心:“你们欠的债,倒是还要我来还。”
瓦上传来一声轻响,梁若鸢眼神一凛,闪到窗边,指尖夹着一枚铜钱,蓄势待发。
“谁?”
窗外无人应答,只有雨声不断,她正欲探查,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夫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梁若鸢猛地回头,聂未晨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唇角噙着笑,眼底一片清明。
“你……装睡?”她愕然看着他。
他靠在榻上,指尖把玩着偷偷从她腰间卸下的短刀,语气戏谑:“若不装睡,怎么知道夫人还是关心我的?”
梁若鸢气得咬牙,大步走近,抬手就要打他。
他接住她挥下的手,轻轻一拽,将她身上湿衣扯下,裹进锦被里。
“别闹。”他低笑一声,呼吸拂过她的耳畔,“程墨亭的人许还在外面,我们得演下去。”
梁若鸢反应过来,他是在试探陈白瓷,也是在试探……她是否真的会守诺。
她冷哼一声,挣开他,双手抓住被子将自己裹紧:“下次再装死,我就给你喂毒药。”
聂未晨笑着,眸色深沉:“好啊,我等着。”他抓住她欲要抽离的手,声音低哑,带着失血的虚弱,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夫人既应了守着我……不如躺下一起?”
梁若鸢腕上血纹发烫,眯着眼瞧他:“大人这是要拿我当人肉盾牌?”
他将手伸进被子,指尖在她血纹处重重一按:“岂敢。”
梁若鸢浑身一颤,血纹深处似有活物蠕动:“这是?”
“夫人为我换血,事到如今还想独眠?”他低头咬在她耳畔,轻声道,“程墨亭的探子,说不定在数你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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