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自周老爷子从军区退下来后,就一直住在分配的二层将军楼里。
这座五十年代建成的苏式建筑,在机关家属大院里格外显眼——门前那株老银杏是当年老政委亲手栽的,台阶两侧的冬青树修剪得永远比别家整齐。
兄弟同爨,距离太近,免不了生些龃龉不满,日子久了,积攒的隔阂就像梅雨季的墙皮,一层层往下掉。老爷子在时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但自从老爷子搬去北山公馆修养,很多矛盾就有些藏不住了。
周舒虽嫁出去,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围着娘家人打转,她作为外嫁的女儿,矛盾隔阂自然不如两位哥哥之间的深,因此与小辈之间也亲近许多。
"聿珩,屋子收拾出来了,你看看还缺什么?"
周舒也格外歉疚,本意是想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能和亲人之间多联络联络淡了的感情,却不想大哥根本没把这儿子回来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房间都没有给聿珩留,还是临时收拾出她这边的客房。
“很齐全。”周聿珩接过她手中那套全新的洗漱用品,冰凉的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时间不早了,姑姑早些休息。”
周舒见此朝他笑笑,让侄子也早些休息,才转身出了门。
夜色沉沉,周家大院的走廊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壁灯。
待周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周聿珩反手关上门。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再次回到这里,大院的陈设与他当年走之前有很大不同,更看不出来曾经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周聿珩来之前就没料想过周松远会为他回来这件事张罗。
周松清和向文静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近十年里国内国外求遍了法子,却始终没有怀上过。
他扯唇。只可惜求仁不得仁,到最后还是只能想起来他这么个儿子了。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聿珩,睡了吗?"周松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刻意放软的语调,“爸知道你醒着,咱们聊聊?”
门开时带起的气流掀动了周松远的衣角。他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挤出话:“这两天……有空吗?”手指在袖口纽扣磨蹭了一下,“要是有时间的话,爸安排你和岳家女儿见上一面,毕竟是老爷子亲自选的…..."
周聿珩垂眼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锋利的阴影。
“就当走个过场。”周松远被这目光刺得声音发虚,“成了最好,不成也能给老爷子个交代……”
周老爷子在席间放话,做小辈的谁先早成家就把当家权交给谁。
水晶吊灯的光晕里,老爷子浑浊的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最后落在周聿珩身上,“咱们周家的规矩,成家才能立业。”
这话像块烧红的铁,哐当砸进冰水里。周松清手里的象牙筷“啪”地掉在盘子上。
他儿子还在读书,眼下适婚的只剩这个多年不归的长孙。尽管老爷子素来看不上大儿子,可对这个长孙的偏爱却是人尽皆知,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周聿珩抬眼时,正看见二叔铁青着脸离席的背影。
周松远攥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他这辈子活在二弟的阴影下,连争家产都要端着长子的体面。可周松清不同,这些年明里暗里蚕食家业,连老爷子病房内外都占着一方。此刻看着二弟失态的模样,他胸口那股郁结多年的闷气突然翻涌上来——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周松远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至少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有个交代?”周聿珩低笑出声,眼底的冷意裂开一道缝隙,扬唇淡讽,"然后呢?慢慢培养,培养不好再换一个?”
这话让周松远脸色微变,嘴唇发出些苍白的字音,“你——”
"很晚了,爸早点休息吧。"
话音未落,房门无声合拢,将周松远未及出口的话尽数隔绝在外,只余一室凝滞的空气。
.
下班时分,公司的人陆续离开,唯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一整个下午都紧闭着。唐可整理好办公桌,关上电脑,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祝总,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吗?"
“没事了,下班回去吧。”
唐可应了声,回到座位拿起背包。同行的同事瞥了眼那扇纹丝不动的门,压低声音问:"祝总今天又要加班?"
唐可也纳闷。今天的行程并不紧凑,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她实在想不出祝总还有什么可忙,但上司的事,他们也不好过问。
最后一位同事离开时顺手关了灯,整层楼陷入黑暗,除了办公室亮着的一盏微弱的灯火整个办公大楼都沉浸在寂静当中。祝禧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电脑屏幕显示的时间是19:10,但她完全不想回家。
一想到要应付家里的那几位就一个头比两个大。
但尽管这样,事情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手机不停地震动,仿佛不接电话不罢休似的响了一遍又一遍。
这次是简言姝打过来的,祝禧接起来时她的声音如连珠炮地冲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快要饿死了。”
祝禧蹙眉:“不是替你点了外送?”
说到这简言姝仿佛是碰上什么搞笑的事情,“你爸把外卖员轰走了,说不吃外卖,也不让你妈做,非要等你回来出去吃。”
祝明根当了一辈子农民,一来城里反倒是立刻一身富贵病了。五星级酒店的席梦思他嫌太软,说不如老家的硬板床舒坦;米其林外送他嫌不新鲜,非要现做的才肯动筷。蒲英原本想用带来的活鱼给女儿炖汤,却被他厉声喝止:“刚来就忙着伺候她?她倒好,连顿饭都不舍得带爹娘下馆子!”
祝禧推门进屋时,祝明根正对着他那智能机高声嚷嚷:“城里有什么好?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那嗓门震得吊灯都在晃,话里话外却满是炫耀——看见没,我闺女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自己不乐意才不肯搬过来。
简言姝看不惯他聒噪穷酸但又眼浅装阔的样子,锁着门呆在房间里没出来。
见祝禧回来蒲英站起身推了推丈夫,他挂断电话换上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指责祝禧:“我们千里迢迢来看你,哪有让爸妈吃那些不干净的外卖的道理?”
祝禧懒得与他争辩,“定了餐厅,走吧。”
为了堵住祝明根的嘴,祝禧定了宜城最有名气的中餐厅,上菜时蒲英见着满桌觉得点得太多费钱,祝明根对着一桌鲍参翅肚咂嘴:“偶尔吃顿好的怎么了?”他夹起海参扔进嘴里,汤汁溅在皱巴巴的衬衫上。蒲英却盯着账单数字直哆嗦:“这都抵得上半亩地收成了...”
“最近瘦了。”蒲英见祝禧比上次瘦了许多,心疼问道:“这段时间是不是忙婚礼的事忙得没好好吃饭,小政呢?怎么不见他来?”
祝禧没告诉老两口她和佟政已经结束,婚礼早就黄了的消息,只说:“他这阵子忙,让我给你带好。”
简言姝原本懒得加入他们一家小家子穷酸气十足的对话,听到这话忍不住讽刺道:“他是挺忙的,忙着照顾别人养胎吧?”
祝禧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示意她闭嘴吃饭。蒲英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顿时变了脸色:“细宝,怎么回事?”
“我和佟政性格不合,不打算结婚了。”
祝禧没打算继续瞒她,但在这个思想封建的农村妇女眼里,和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等于扯了证。
现在突然说婚礼取消了,那这和刚结婚就离婚没有两样。
蒲英一时有点接受不了,眼前一黑,急火攻心差点昏死过去,还是祝明根眼疾手快她衣兜摸出救心丸塞进她舌底才缓过来。
后半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因为得知祝禧婚礼而变得格外沉重。
老两口本是专程为女儿将近的婚礼而来,如今喜事突然变泡影,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蒲英整个人都蔫了,眼神发直地坐在后座,整个人忧心忡忡。连祝明根都罕见地没像以前一样,一路上吞云吐雾,没有吭声,不知道想些什么。
车里唯独简言姝。她径自钻进副驾驶,戴上耳机就开始补觉,
祝禧反倒像是置身事外,婚礼取消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影响远不如得知简庭烨算计她挖走跟了自己多年的人来得大,她只庆幸没有真到领证的那一步,否则事情怕是要比现在难收场得多。
知道婚礼取消两个人也没理由再留太久,祝禧将蒲英和祝明根送到酒店楼上。
想到今天晚上蒲英这唬人的一出,还死活不肯去医院看,明天好几个小时的路程又要遭一番罪,于是在酒店附近的药店买了点护心药和明天路上吃的东西送上楼。
房间门敞开没有关,祝禧正要进去时听见祝明根正在套间客厅和蒲英说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落进祝禧耳朵里。
“既然婚事已经黄了,她和祝俊现在不正好......"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蒲英惊声打断:“你说的什么浑话?你敢打这种主意,是要遭雷劈的!”
祝明根压低声音呵斥:“蠢婆娘,咱们闺女跟谁结婚不是结,与其让别人得了好处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祝俊个人迁出去不就行了?反正他们俩没有......”
“祝明根!”
蒲英声音发抖,这个平日温顺的女人此刻像变了个人,“阿俊不是你亲生的,但细宝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要是敢打我闺女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你这死婆娘反了天了——”
“亲儿子亲闺女”这几个字像刀子般戳进祝明根的痛处。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脖子涨得通红,扬起的手掌带着风声就要落下。
“住手!”
祝禧站在门口,脸上森然的寒意让祝明根要落下的巴掌僵在空中愣是没下来。
显然没料到女儿会折返,更没想到刚才的盘算全被她听了去,祝明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说过,你再动她一次,家里的钱一分都不会再有。”
钱就是祝明根的命门。他立刻辩解:“我哪敢打她?这些年我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碰过!”
蒲英紧闭着嘴唇,惨白的脸上还未褪去刚才差点的恐惧。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丈夫暴怒时的语调、挥掌的弧度,只要祝明根一抬手,那些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就会从毛孔当中钻出来。
祝禧没再看祝明根一眼,唇线绷得发紧。她伸手去拉蒲英,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时,她才发现那截枯瘦的手腕在不住地发抖,心中怒火中烧:
“妈,今晚跟我走。”
她要将她拽走,用力时,蒲英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没动。
“妈...妈就在这儿睡,不去给你添乱了。”她嘴角嗫嚅,低垂着面盯着地板。
祝禧的手悬在半空。她看着女人皱纹密布、看起来苍老而憔悴的通红眼周,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眼底的怒意因为蒲英唯唯诺诺的态度而逐渐冷却熄灭。
过了良久,祝禧才慢慢收回手说道:
“随便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