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明大步流星地朝屋内走来,跨过门槛,视线在房间里睃巡一圈,受直觉牵引,一进屋,他就注意到房内多了一人,视线在沈瑶卿身上打量着。
沈宁雪身体有恙,雨霖居内三天两头换大夫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但此时此刻,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夫,心中却生起莫名的异样,这种感觉五味杂陈,无法用言语道清。
顿时,沈瑶卿面前的烛光被一团黑影遮挡,沈仲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沈瑶卿在他眼睛中看到了怀疑,揣测和威胁,却独独看不到慈爱。
沉默半晌,终于听到他开口:“新来的大夫?叫什么名字?”
语气严肃得令人窒息,仿若无尽长夜,除了绝望再无法让人生出其他希冀。
在真相未明之前,沈瑶卿也只是在心中责怪他,怪他为何毫无缘由将自己送往他乡?怪他为何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另娶新妇?怪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来寻过自己?
“沈瑶卿。”
静室之中,陡然响起三个字。
“我叫沈瑶卿。”沈瑶卿一字一顿重复道。
霎时,室内的烛火重获新生般纷乱蹿动着,长风呼啸,震动门窗。
他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他一定记得!沈瑶卿保持镇定,极力观察着沈仲明的反应,她在渴求,渴求他不要再用这样审犯人的眼光看着他,渴求他能施舍自己一点可怜的温暖。
可她错了。
沈仲明的脸色静若湖面,未有丝毫变化。
她不该期待的。
谭疏月发觉气氛不妙,笑着上前缓和:“这姑娘年纪虽轻,医术倒是精湛,今日多亏了她,雪儿的咳疾才有了好转,老爷,我已决定让她留下为雪儿诊治。”
谭疏月未提及药圣弟子一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不过能让自己留下,便够了。
沈仲明点头,并未说多余的话。
他的目光迅速从沈瑶卿身上移开,望向了床榻上的沈宁雪,一改方才的锋锐,他看向沈宁雪的目光慈爱而温柔,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父亲。
沈瑶卿有片刻的失神,谭疏月邀她出去详谈,她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往门外走去。
屋外风声寒凉,屋内暖烛摇摇,沈瑶卿看着窗隙透出的晕黄,目光有些冷寂。
“沈大夫。”谭疏月冷不防唤了她一声,并指了指她身前的石凳,示意她坐下。
沈瑶卿一边敷衍应声,一边分神注意屋内的动静。
谭疏月端坐于她对面,问道:“沈大夫,你方才说你有救治之法,可是实话?”
沈瑶卿应道:“不瞒夫人,当前沈小姐的身体状况不甚乐观,不过只要对症下药,缓解呕血和咳疾之症,之后再调理气血,固本培元,不敢说根治,但去除十之**绝无问题。”
“只是……”沈瑶卿故作犹豫。
谭疏月见她停顿,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焦急追问:“只是什么?”
沈瑶卿略一思忖,眉头微皱,接话道:“沈小姐的病,令人匪夷所思,还希望夫人能留我在府中,如此,能及时贴身照料沈小姐,也方便观察病情,为其诊治。”
沈宁雪的状态与其说是患病,不如说是中毒。虽说她所表现的症状与肺痨无异,但其衣食起居并无问题,若是肺痨之症,李妙春所开的方子也并无问题,只要坚持服用,稍加调理,不至于病如朽木。可沈瑶卿方才替她把脉时,分明感受到其脉象紊乱,若有似无,这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肺痨之症。
沈瑶卿并未说出心中疑虑,无十分的把握,她不敢妄言,况且,凭沈宁雪的身份,谁敢给她下毒,背后不知涉及多少势力纠缠,沈瑶卿初来乍到,凡事都得需小心谨慎。
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倒不成问题,沈府内还有几处厢房无人居住,待会我派人带沈姑娘前去挑选一处,不过……”谭疏月睨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既留下,便安心为雪儿治病,到时候定少不了你的报酬,若你敢招摇撞骗,误害我儿性命,我定饶不了你。”
沈瑶卿浅笑:“多谢夫人。”
随后,谭疏月唤了丫鬟冬荷为沈瑶卿引路。
嘉木蓁蓁,其华煌煌,沈府中白墙黑瓦,绿意葱茏,沈瑶卿紧随冬荷身侧,二人穿过层层游廊。
重门丰室,令人眼花缭乱,何处是沈仲明的居所,何处是谭疏月的住处,沈瑶卿必须尽快熟悉沈府地形布局,以便往后行动:“冬荷姑娘,我初来沈府,对此尚不熟悉,姑娘可否同我介绍一二,以免我往后误闯主人家的庭院,失了礼仪,惹他们不快。”
冬荷闻言,盈盈一笑:“沈大夫客气了,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带姑娘熟悉一下。”
“那便多谢冬荷姑娘了。”
一路上,冬荷一一向沈瑶卿介绍,同时,还贴心告知沈瑶卿府中规矩,沈瑶卿聚精会神地聆听并观察,且都一一记下。
随后,冬荷在一处别院停下,她用手指了指,小心提点道:“沈大夫往后在府内可千万别误闯了进去,更别冲撞了这儿的主人家。”
沈瑶卿远远望去,只见此处院落十分豪奢,屋外摆放着姿态各异的石雕,还竖着箭靶,应是男子的居所:“此处所住何人?”
“这屋子里住的是沈谦公子,夫人膝下子嗣单薄,只有这一独子,也正因为如此,老爷夫人便一向纵着他,沈公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养成了一副……”冬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马捂住嘴,眼珠子转了一圈。
沈谦?
沈瑶卿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兀然出现前几日当街拿箭指自己的那位男子,蛮横无理,仗势欺人,若没记错,当日确实有几个百姓提起过,那人就是沈尚书的大公子,沈谦。
近日心绪烦乱,将此事抛诸脑后,冬荷这一提醒,沈瑶卿才回忆起此事,若他也在沈府,往后必少不了被他为难,沈瑶卿看屋内漆黑一片,也无动静,问道:“沈公子今日不在府中?”
冬荷环视四周,放低声音说道:“沈公子近日得了一匹好马,心中畅快,约了京中几位贵公子到郊外骑马游玩,需好几日才回来。”
沈瑶卿颔首,她见冬荷提起沈谦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猜测沈谦平时在府里也并不收敛性子,肆意欺凌家中下人。
那沈宁雪的毒?
沈瑶卿心里陡然生起一个念头。
冬荷继续领着沈瑶卿向前走,口中喃喃道:“不过啊,少爷对我们小姐倒是很好,平日里他谁的话也不听,却唯独听小姐的话,小姐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前几年沈宁雪还未患病之时,谭疏月和沈仲明二人想在京中世家子弟中为沈宁雪挑选夫婿,商议亲事,当时杨御史带着儿子上门提亲,沈仲明觉得此子前途无量,秉性纯良,便应下了这门亲事,但沈宁雪无心婚假之事,暗自同沈谦抹泪。
如果退婚,便是言而无信,传出去也有损沈仲明的声誉,沈谦见父母都不愿出面,索性自己当了这个恶人,竟跑到对方家里大闹一场,逼其退婚,并在京中扬言:“我妹妹才貌无双、兰心蕙质,只有京城最好的郎君才配得上她!若想上门求娶,各位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这么一闹,京中人谁还敢轻易上门,毕竟谁也不想和杨家一样,沦为京城笑柄。沈谦还因为这事挨了沈仲明好一顿毒打,又被罚跪在祠堂整整三日,不眠不休。
沈仲明下手毫不留情,沈谦当时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依旧无怨无悔,甚至笑着说道:“往后,谁也不能逼迫我妹妹嫁人了。”
看来沈宁雪中毒一事与他无关:“沈小姐平日里好相处吗?”
沈瑶卿本想问冬荷沈宁雪平日里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但直接问太过唐突,遂换了说法,见冬荷不答话,又补充道:“只有了解小姐的秉性,我往后与之共处才能不犯她的忌讳,安心为其诊治。”
冬荷一笑,安慰她道:“沈大夫放心,我家小姐一向温柔宽厚,待人最是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那沈夫人呢?”
蓄满露水的芭蕉叶向下弯曲,露珠滚落,“啪嗒”一下滴在了沈瑶卿的手腕上,冷冽冰凉。
沈瑶卿看着冬荷,眼睛眨也没眨。
冬荷想了想,应道:“夫人平日里并不同人亲近,但也不会随意刁难人,只是有个禁忌,决不能在她面前提。”
禁忌?沈府之中的禁忌会是什么?会是她九泉之下的母亲吗?
沈瑶卿温和一笑:“冬荷姑娘,我方才在雨霖居见了尚书大人一面,大人不苟言笑的,但夫人同和他说话时,我见他神色温和,想必夫妻二人感情应是十分要好。”
沈瑶卿随冬荷走了一路,将她的性子也摸了大概,冬荷此人心思单纯,心直口快,从她口中套话倒是容易得多,也省得以后费上好几番周折。
“那是自然,夫人和老爷夫妻十余载,一向琴瑟和鸣,少有争吵,偶尔几次还是因为……”冬荷低下头,睫毛颤了颤。
冬荷压低声音,道:“沈大夫不知道,沈大人在娶咱们家夫人之前,曾经有过夫人,可惜病故了,但先夫人一直是沈夫人心中的一块疙瘩,沈大夫往后可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冬荷低头,神情闪过一丝落寞,喃喃低语:“先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你见过她?”
“嗯。”
冬荷一面走一面与沈瑶卿热络攀谈,丝丝缕缕的梅花香气渗过浓浓绿意从远处传来,若隐若现,冬荷说前方院子名为探冬苑,在府中空置已久,无人居住。
沈瑶卿心中很感兴趣,两人顺着石廊往探冬苑走。
探冬苑中伶仃地种着一株红梅,因是早春,枝头开着几朵红梅,在菱花窗格上荡出清浅的影。
“我喜欢这里。”
冬荷带着沈瑶卿推门而入,因无人居住,细细小小的尘土在光束中飞舞,屋内十分寡素,窗前有一书案,案上放着一天青色瓷瓶,除此外,再无其他陈设。再往里走,有一花鸟屏风,屏风后铺着一张木床。
沈瑶卿决定留居在探冬苑。
冬荷笑着回答,声音清甜:“那我过会来替姑娘打扫。”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沈瑶卿独立惯了,凡是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
冬荷见她拒绝,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退下了,并告诉沈瑶卿有事可以唤她。
沈瑶卿推开窗,寒风涌入,吹拂她鬓边发丝,她望着窗外孤绝的冷梅,濡湿了眼眶。
母亲生前最爱梅花。
探冬苑的陈设与原先家中实在相似,不免触景生情,想起回不去的旧日时光,兀自悲伤。
冬荷见过母亲,据她所说,母亲身体一向康健,那场病来得猝不及防,母亲死后,府中下人皆被更换。冬荷是个孤儿,彼时不过六岁,若被遣散,无处可去,她苦苦求饶才得以留下,她感念着这份恩情。
沈瑶卿哂笑,留下她,估计并非因为怜悯,而因为她那时年幼,看着并无威胁罢了。
十三年前的腊月,自己被送往莱阳,同年三月父亲高中探花,其后母亲重病,十月病故,才隔了短短一月,父亲就将谭疏月娶回门,府中下人皆被遣散。
短短一年,事情接连发生。
其中必有蹊跷。
谭疏月是否参与其中?
那,父亲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