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双聘惊堂前
“聘礼,就这些了?”
白府中堂,空气绷成了一根弦。
红布盖着的黑漆托盘里,五十两白银码得整整齐齐。
官媒婆子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堂外的挑夫缩着脖子,扁担两头放着的,是六抬寻常的鎏金钗环、布匹素缎、日用器物、鲜果禽畜。
这便是林家倾尽所有,拿出的全部聘礼。
林家求娶的是惠泽县教谕白满安家中次女,名唤云介,小字烟岚。时年廿一,具咏絮之才,有林下风致。上有一兄白云中,字天波,一姊白云央,字连霏,均已成家。
白满安端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成川字,指节一下下叩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夫人胡闻岫手中盘着一串佛珠,眼底写满了忧虑。
白云中抄手踱到托盘边,掀开红布的一角,随意捻起一枚银锭掂了掂,又一脸不耐烦地丢了回去。
“林泊舟,四年不见,你就带回来这点‘体面’?”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像针一样扎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眼前这位弓着身子的青年正是林泊舟,字棹之,年廿二,仍是县学廪生。生得面如冠玉,鬓若刀裁,格外英俊。一身半旧的青色襕衫虽洗得泛白,却熨得挺括,自有一番风流。
“泊舟自知寒微,这五十两礼金虽薄,却清白干净。”他头低得极低,似是不想叫人瞧见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白云中嗤笑一声,“好一个两袖清风。”
“当年家中遭变,不能履约求娶烟岚,是泊舟无能。求伯父、伯母、大哥哥再给泊舟一次机会,允我践约。泊舟此生,定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周全?拿什么周全?”白云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讥诮。
“林泊舟,当年你家举债,我们理解,也给了机会。只是这些年你究竟算是什么态度?一声不响地躲到外面,也没一句痛快话。你倒是清净了,那我妹妹呢?”
林泊舟自知有愧,声音越压越低。“大哥哥教训的极是,是泊舟害了她。”
“你既知会害她,就该早些说清,何必蹉跎至今!非要等到我妹妹得贵人青眼了,你再跳出来搅局,究竟安得什么心!”
听到“贵人”二字,林泊舟抬了抬眼皮。眼底的卑微与恳求,变成了磐石般的执着。
“大哥哥!”一声略带愠怒的呼喊从内院传来。
只见一个身穿藕色交领上袄,白色花鸟衫裙的女子快步走进中堂。妆容淡雅,三绺梳头,鬓间只有一枚嵌了红蓝宝石的祥云金簪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的目光快速掠过眉头紧锁的白满安夫妇,落在低头作揖的林泊舟身上。
“棹之”,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想去伸手扶他。
“白云介,你来做什么?”白云中一脸铁青地横在中间。
一直压着身子的林泊舟忽然挺直了腰板,他抬起双眸,越过白云中,望向白云介。那眼底深埋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坚持,像针一样刺进了白云介的心里。
她感觉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白云中抓住妹妹左臂,给了候在一旁的嬷嬷一个眼神,想要把她送回内院。白云介灵活地甩开了,对着上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父亲,母亲,这些年因为女儿的婚事,确实让白家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但棹之最终还是回来了不是?五十两聘礼是不多,但足够开启一段新生活了。所以,女儿愿意相信他......”
“你你你......说的什么疯话!”白云中试图拽起妹妹,但白云介不为所动。
见女儿如此倔强,胡闻岫急忙拉了拉夫君的衣袖。
“好了!好了!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白满安猛咳了几声,白云中立马后退了几步。
他瞥了一眼林泊舟,用一种不咸不淡地语气说道:“贤侄,你的诚意,我们都收到了。只是婚姻大事,虽有媒妁之言,也要父母之命。这门亲事,还是等改日我与你父亲商议之后,再做打算吧......”
话音未落,堂外骤然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锣鼓丝竹之声由远及近,热闹非凡,瞬间压过了堂内的剑拔弩张。
白府管家急忙冲了进来,声音变了调:“老爷!夫人!陆,陆大人......陆大人来了!还,还带了......好长的礼队!”
众人俱是一怔。
白满安霍然起身,胡闻岫惊疑不定,白云中欢喜相迎,白云介的心猛地一沉,瘫了下去。林泊舟赶忙扶起白云介,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没事的。”
未等主人迎出,一行人已如众星捧月般涌入中堂。
为首之人约莫三十余岁,一身绯色圆领如意云暗花锦缎公服,戴乌纱帽,持乌角带,着红面绿镶边云头鞋。举手投足风流儒雅,气质拔群,正是翰林院庶吉士陆绍铭。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后在白云介身上略一停顿。
那双渴望握住的纤纤玉手,正与别人十指相扣。
电光火石间,两双眼睛完成了初次交锋。
陆绍铭很快藏起了那如利剑一般的眼神,转身面向身后长长的礼队。林泊舟仍死死盯着陆绍铭,手不自觉用了力,叫白云介一阵吃痛。
朱漆描金的礼箱被一众精壮的挑夫稳稳抬着,络绎不绝地进入白府。
第一抬:整整十盘官锭,五百两白银,在日头下反射着冰冷又诱人的光泽。
第二抬:流光溢彩的顶级绸缎,云锦、漳缎、绞罗、缭绫。层层叠叠,绚烂夺目。
第三抬:成套的赤金镶宝石头面,凤钗步摇,项圈戒指,光华璀璨。
第四抬:古玩字画,卷轴半展,露出名家题跋,墨香隐隐。
......
不一会儿,院子里便挤满了人。这奢华的阵仗,与林家强行拼凑的六抬聘礼相比,形成了云泥之别。白府中堂内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令人窒息的富贵灼人,一半是叫人尴尬的落魄冰冷。
白云中疾步迎上前去,腰弯得极低:“哎呀陆大人!您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洒扫门庭,焚香恭迎啊!”
白满安也赶紧拱手为礼,送上笑容:“陆大人光临寒舍,实乃意外之喜。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他的目光扫过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聘礼,心中早已了然几分,却又不得不问。
陆绍铭姿态谦和,拱手还礼:“白大人,白夫人,天波兄,冒昧登门,叨扰了。”
他声音清朗,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绍铭此行,是为贵府二小姐而来。”
众人屏息凝神,似是在等一个早已知晓的答案。
陆绍铭坦荡地盯住一旁脸色发白的白云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势在必得的占有。
待侍从把一只打开的紫檀小匣呈到白满安面前后,陆绍铭方郑重说道:“此乃家传古玉所制,世代守护,温润端方。绍铭倾慕烟岚小姐已久,今日斗胆以这对玉镯为信,求聘令嫒。龙凤相偕,喻良缘缔结。伏望泰山大人成全。”
白满安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传,传家之物,此等厚礼,小女她,怎么承受得起。”
陆绍铭顿了顿,说道:“烟岚小姐闺英闱秀,自然受得起。若白大人应允绍铭迎入府中,必当奉若神女,珍之重之,不敢怠慢。”
“那请陆大人具体说说,如何珍之重之,不敢怠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顺着这刺耳的反驳声,聚焦在了林泊舟身上。
陆绍铭再一次看向林泊舟,他的目光掠过林泊舟身后那寒酸的托盘,没有任何鄙夷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
他对着林泊舟拱了拱手,姿态无可挑剔,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今日林兄也在?真是巧了。”
林泊舟回了个礼,并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陆绍铭。
堂内一阵压抑的骚动。
“五百两白银,二十抬聘礼,怎么不算奉若神女?”这时,一直安静站在陆绍铭后方半步的妙龄女子,才真正落入众人视线。
她似弱柳扶风般穿着一袭月白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罩一件象牙白包肩比甲,简单挽了个环髻,插了枚镶珠宝花卉纹金簪,别了朵金丝菊绒花。姣好的面容、矜贵的举止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神荡漾。
“这位姑娘是......”白满安问道。
陆绍铭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侧身介绍道:“这是绍铭的远房表妹杨氏,小字青川。此番随某游历惠泽,听闻白府藏书众多,心向往之。欲请表妹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不知白大人、白夫人意下如何?”
他故意将“远房表妹”四字咬得极为清晰。
杨青川手指微蜷,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优雅流畅,声音如珠落玉盘。
“小女杨氏,见过白老爷、白夫人、白公子、白小姐。冒昧打扰,还请海涵。”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当她的视线与白云介相遇时,白云介浑身猛地一震。那双眼,竟如此叫人熟悉,叫人惊喜,叫人心疼。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白云介一时失神,碰落了高几上的青瓷茶盏。瓷片在光洁的地砖上四分五裂,碧绿的茶汤溅湿了她的裙裾鞋袜,一片狼藉。
所有人的目光从那位神秘的杨小姐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失态的白云介。
“介儿!”胡闻岫惊呼一声,带着责备与担忧。
白云介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走向杨青川。
远看时明明是弱柳扶风,有着一股媚骨天成的娇柔气质。但近距离看,眉眼间又带着一股英气。
她肌肤如瓷,长发如墨,柳眉入鬓,朱唇皓齿。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里藏着三分疏离,三分狡黠,三分锋利,还有一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忧伤。
白云介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幻象。
杨青川被她穿透灵魂的目光灼得微微一怔,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安,随即又用经年练就的沉静如水覆盖。
“白小姐,不麻烦吧?”杨青川笑了一下,左边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怎么会......”白云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无数岁月尘封的细节,如同掷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那个名字,带着十年的思念与痛楚,几乎快要冲破喉咙。
“烟岚,这位便是我曾提及的姑娘。今日得见,你开心吗?”陆绍铭向前一步,紧紧凝视着白云介。
白云介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万福礼,说道:“我与青川姑娘一见如故,就像是旧相识,自然欢喜的紧。”
白云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父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父亲,母亲,请应允杨小姐陪女儿在梨云轩小住。至于今日之事,事关女儿终身,可否请二老细细斟酌,择日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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