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只要闲了,白云介就去陪伴秦姆师,与她天南海北地聊了许多瑶琪的趣事。
秦沅沅一直身子不好,遭受此番重创后,更是一天天虚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因此尽可能地跑在时间前面,把毕生所学的书画知识倾囊相授。
白云介亦知晓姆师心思,因此练习的格外刻苦。
“姆师,这幅画就叫《鸳鸯湖送别图》吧,我还把柳自青随口胡诌的酸诗题了上去,您看好不好?”
秦沅沅抚摸着细腻的绢本,颇为触动,微笑道:“甚好,这几个月来你进步神速,这人物画算是出师了。”
然而,乐极生悲,秦沅沅赶忙放下画卷,用绣帕捂住口鼻,一阵猛烈的咳声几乎快要撕裂了她。缓了良久后,才慢慢说道:“只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教你细练花鸟了......”
白云介瞥到了绣帕上的鲜血,赶快转移话题。
“姆师,母亲近日总叫我跟她学习针黹。我不明白,女红不就是在拿着针线在锦缎上画花吗?哪有我用笔墨颜料在绢本上作的好。”
秦沅沅暗自想,到底是未经苦难的孩子,不知万一家中落难,这女子的一针一线是能换来真金白银的。
“云介,其实这刺绣,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你只需多花些心思,以你的本事,很快就能彩线翻飞了。”
“我只是想多花些时间在练习书画上。”白云介撒娇道:“姆师,您教了我画人物、画花鸟,这山水要怎么画好啊?”
“我一直是在临摹前人。不像瑶琪她舅父,踏遍万里山河,见过人间烟火。这山水画,没见过,自然是画不出的。”
“姆师,其实您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对吗?”
秦沅沅叹了一口气,“女子想要远游,谈何容易?”
“那依您所说,女子是没机会画好山水了?”
“倒也不是。”
秦沅沅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日后如果有机会,尽量多往外走走吧。只有亲眼瞧了山川湖海,笔下才有日月星辰。”
白云介暗暗把此话记在了心底。
送别秦沅沅的时候,阮瑶琪已随宦举家搬往金陵,自碧溪一别后,再无机会见亲人一面。而孟致君选择滞留塞外,他给白满安寄去书信,请其帮忙厚葬妻子。除了奉上相应的钱财外,还有一样白云介熟悉的东西,正是那对“掉在河里的金镯”。
“至明至暗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与内子已在阮家情断,虽未正式和离,但已约定从此山水不相逢......这对金镯先前被她摔断了,我请金匠恢复如初,请帮忙戴在她手上,一起入葬吧。金镯易补,破镜难圆。从前种种,皆是我之过错,此生已无法挽回,希望来世还有机会偿还......”
对于秦沅沅的结局,柳青川感到十分愤慨。过往那些难以言说的经历,让她对这种被人抛弃的故事有一种天然的应激。“要我说,这瑶琪的舅父真是薄情寡义,不配为人!”
白云介叹了口气,“可是当年,大家都说是秦姆师德行有亏。”
柳青川感到不可思议,质疑道:“一个没有担起养家之责的男子,既在金钱上掣肘妻子,又在情感上薄待妻子。结果全是女方的错?”
“他们说,女子既嫁,当以夫为天。秦姆师保不住子女,守不住家财,那就应以柔顺示人,维护夫妻关系。定是因为她性子别扭难缠,才会导致夫君迟迟不肯归来吊唁。她的经历,不值得同情......”
“真是可笑!”柳青川十分激动,接连咳嗽了几声,急切地辩驳道:“听了你的描述,我只觉得秦姆师是这世间最善良坚韧、通晓大义的女子。她明明是个好姆师、好母亲,怎么就成了这些人口中的弃妇、疯妇了?世道如此不公,叫人痴心错付,郁郁而终,真是可悲......”
白云介猜到她多少是想起了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没有接话。
“罢了,不说这些了。”柳青川知道她的愤慨有些不合时宜,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现在还会作画吗?”
“从未间断。”
“能否借我欣赏?
白云介有些害羞,“只是,画得不好。”
“我已得见姐姐两幅丹青,虽是旧时所作,却已初见实力。”柳青川略加了一丝挑逗的语气。“怎么,姐姐是进步的太快了,怕惊艳到妹妹吗?”
“怎么会,怎么会。”白云介有些当真地摇了摇头,一阵翻箱倒柜,不仅拿出了近几年的佳作,连学画之初的练笔都找出来了。
最早的花卉册里,不仅有梅兰竹菊,还有一幅格格不入的林檎花。
“这些画看着倒比《鸳鸯湖送别图》还早些。不过这林檎花......”
“是在你家所作。”
文正元年四月,秦沅沅听取了柳自青的建议,与三个女学生一起在柳宅采风。此时院中那棵林檎树正值花期,亭亭如伞盖,花开如雪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春天。
秦姆师教她们分辨藤黄、花青、赭石等诸色,并给出题目——画出有生命力的花朵。
白云介抬头望去,林檎花含苞之时还是鲜红一点,但绽放之后却是洁白如雪。自己手上的蛤粉并不多,如此大面积的白,是完全不够用的,该如何下笔呢?她觉得,凡是勾勒成型的图案,如果不全部填充上,就是没有画完。而没有色彩的花瓣,就像是失去了香味的花朵,索然无味。
白云介看向瑶琪,她在林檎花旁用极为简单的笔触勾勒了一只小蜜蜂。花瓣没有色彩,蜜蜂也没有色彩,但只这一笔,整幅画就有了色彩。
白云介再次抬头观花,她发现阳光照耀花瓣,呈现的是一种介于白色与无色之间的颜色,瞬间有了主意。她用清水稀释了颜料,开始给花瓣填色。越靠近花蕊处白色越浅,反之越深。
而柳自青的办法则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她用天青色,涂满了整张画纸的空白处。
“噗嗤”一声,柳青川笑出了声,锐评道:“瑶琪蕙心兰质,云介才思敏捷,至于我嘛......”
“剑走偏锋。”还没说完这四个字,白云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着白云介的花鸟鱼虫,山水写意,笔墨丹青,二人天南海北地聊开去,发现喜好相似,技法相同,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柳青川连连叹息自己的画作均放在碧桃院,早知如此,不如带着一二,方便欣赏了。白云介说这有何妨?一同拟定选题,现场切磋便是。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带着笔墨纸砚,再画一遍这柳宅的林檎树。
相隔十年,柳青川再次回到了故居。此屋虽已被卖,但多年无人居住,倒也保存完好。两进院子里,四下空荡荡的,唯有一棵林檎树茂盛如常,让人颇为怅惘。
二人先是切磋画技,看来看去,都觉得对方更胜一筹,一时分不出胜负。又找来只千千玩了玩,柳青川虽然多年未曾摸过,但一上手,过往的一切就都回来了,还是赢了白云介。玩累了,姐妹俩就倚靠在林檎树下休息,任夕阳西下,晚霞沉醉,如儿时那样无忧无虑。
柳青川又在白云介的带领下,祭拜了父母和秦姆师。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平静多了,甚至过往经历,都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了。白云介真的如约帮她找回了记忆。
柳青川觉得,自己迎来了新生。不再是失去记忆、孤苦无依的风尘歌女,而是有家乡、有故居、有老友的平凡女子。如果能把老宅买回来,再找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嫁了,成功落籍。那自己与白云介,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陆绍铭一直暗中观察着姐妹二人的交往,对这样的事态发展十分满意,有意无意的,也会提点白云中几句。白家众人见两位小姐整日早出晚归,有说有笑,只道白云介已经偏向陆绍铭一方,就差临门一脚。
一日,白云介红着眼睛回到了梨云轩,半晌没有说话。柳青川不解其意,只好悄悄问了一旁的婢女。“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很显然,白云介又经历了一轮家人的催婚。
起因是请安时,一个小丫鬟笨手笨脚地撞到了正在行礼的白云介,把一杯热茶泼到了她的手臂上。白满安夫妇急忙叫人查看女儿伤势,如此情形下,白云介只好把一直不愿视人的右边衣袖撸了上去。
万幸,只是皮肤有些泛红,并无大碍。但当众人看到白云介右臂上的玉镯时,却面面相觑了起来。
白云中率先开口:“这是什么?”
白云介闭紧嘴巴,没有回答。
白云中面向上首说道:“父亲,母亲,既然介儿戴上了陆大人的信物,就代表她同意这门亲事了。”
白满安紧盯着女儿,要她亲口回答。
白云介撸起左边的衣袖,摊开手臂,解释道:“此事乃是意外。陆大人的玉镯有两个,我只戴上了一只,不能作数。”
胡闻岫关切地看着女儿,“这是何意?”
白云介试着转了转右臂上那如同枷锁一般的玉镯,继续说道:“玉镯贵重,我还没有找到完整取下的方法,不敢贸然为之,因此一直留在手上。”
“好了,不用说了,表个态吧。”白满安显然不想听玉镯的事,距离陆、林两家一同下聘已有七日,他要的是女儿的明确答案。
白云介咬了咬嘴唇,横下一条心来,即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坚持内心的真实想法。“父亲,母亲,女儿还是想选林泊舟。”
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想听到的答案。
胡闻岫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眼神,“介儿,你不是和陆大人的表妹玩得挺好的吗?我们还以为你转变心意了。”
“因为......”白云介试图解释,但马上被白云中打断。
“父亲,母亲,这婚姻大事本就应当全凭父母做主。要我说,别折腾了,直接定下来陆家算了。”
“若不是陆大人亲自开口,要等你妹妹心甘情愿地点头才作数,我们何苦在这浪费时间。”白满安叹了口气,指着祠堂的方向说道:“白云介,你去那里反省反省吧。”
柳青川知晓后,轻轻走到白云介身旁,递上手帕。“你还好吗?”
白云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些日子以来,白府上下把柳青川奉为座上宾,十分优待,不仅不计较她整日“霸占”着白云介,还时不时地差人来问缺不缺东西,需不需要伺候。其实柳青川多少也能猜到些白家人的心思,更能明白白云介与家人之间的对抗。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家人催得那么紧,莫非是因为你我走得太近了?”
“和你没关系。”白云介十分坚定。“由我婚事引发的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如今,也确实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了。”白云介说完,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这样不行。你我既是姐妹,自当以诚相待。或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柳青川握住白云介的手,继续说道:“我只是不明白,陆大人已经在尽己所能地给你最好的一切了,为什么你还是一点机会都不愿给他呢?”
“因为,我不会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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