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夜色似浓稠的墨砚,沉沉地压在梨云轩上。白日里的丝竹锣鼓早已散尽,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陆绍铭送来的二十抬聘礼,此刻正由白府管事一一清点归置。柳青川站在稍远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匹织金云锦。这料子乃是御赐之物,在微弱的烛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华美得近乎梦幻。
一丝酸涩悄然爬上柳青川的舌尖,陆绍铭待这位白小姐,终究是不同。
按理说这般盛大的提亲场面,足以叫任何女子春心萌动。但白云介却对陆绍铭淡淡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只在感谢他促成姐妹相认时,才流露了几分真情。
柳青川的目光扫过角落里林家的聘礼,单薄的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笑话。心底那点微妙的酸涩,竟奇异地被这对比冲淡了些。
“青川。”白云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她揉了揉眉心,走到柳青川身边。
柳青川回过神,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浅笑,语气轻快。“都清点好了?表兄疼你,倒是累着管家了。”
白云介苦笑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财富,落在柳青川脸上时,带着真诚的感激。“今日,委屈你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柳青川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柳青川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任由她握着。白云介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她有些恍惚,她还是不太能适应这种毫无保留的亲近。
“能回来,找回曾经的记忆,才是最重要的。” 柳青川微微侧过脸,故意避开白云介明亮的眼神。
二人在靠窗的罗汉床边坐下,窗外浓黑的夜色,像极了此刻沉甸甸的心事。
“对外,我既然是陆大人的远房表妹,那有个问题......”柳青川顿了顿,试探道:“不知烟岚你,是否方便相告?”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嫁给陆大人?”
柳青川点点头。
白云介深吸一口气,明确回答:“我不会。”
“什么?”柳青川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陆大人,翰林院庶吉士,前途无量的当朝新贵。整个惠泽县,不,整个州府,多少待嫁小姐求都求不来的人物,你竟不愿?”
白云介坚定说道:“我不愿。”
柳青川用一种混合着担忧与不赞同的语气劝道:“我看得出,陆大人对你用情颇深,愿意给你一份独一无二的尊荣。也看得出,白大人虽是官家,但人微言轻,实在清廉。那点微薄的俸禄,撑着一个世家的门楣,怕是格外艰难吧?”
白云介点点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我虽忘了过去,但也能想象,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只是,婚姻大事,终究不是风花雪月。你若选了林公子,便要为他洗手作羹汤,粗茶淡饭。像你这般标志的人物,沉浸在日复一日的茶米油盐中,我觉得,实在可惜了些。”
白云介垂下眼眸,并不说话。
柳青川见她只是默默听着,也不说话,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烟岚,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戏码,我见过不少。有时候,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陆大人能给你的,或许是林公子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的。”
白云介的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她原以为失散多年的好友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如儿时的脾性一样,铁骨铮铮,不为五斗米折腰,理解她的坚持。但如今,她也同自己的父兄一样,成了趋炎附势之人。
沉默许久,白云介终于挤出了一句话。“青川,你不明白,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你,不必劝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柳青川的内心一阵暗流涌动。
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费尽心力、曲意逢迎都抓不住的男人,白云介却可以弃如敝履?巨大的落差感像毒蛇般啃啮着柳青川的心。
那几日的温柔缱绻,柳青川相信陆绍铭一定对她动过真心,只是这份迷恋还不足以让一个爱惜羽毛之人甘愿付出,迎她进门而已。
反观白云介,论美貌,逊于自己;论才艺,不过尔尔;论家世,虽然清白,但对陆绍铭毫无助益。陆绍铭娶她,最多能获得个重金求娶闺阁才女的美名。但白云介嫁给他,却等同于带着白家老小攀上了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她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她明明可以抓住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安稳,却偏偏要为了一个前途渺茫的林泊舟,赌上自己的一生?
“青川?”白云介被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惊了一下,有些不安地唤道。
柳青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下眼睫,遮住那不敢轻易露出的嫉恨。
白云介站起身,走到那堆琳琅满目的聘礼前,目光落在一个精巧的紫檀小匣上。
柳青川紧随其后,打开小匣。匣内静静躺着一对羊脂白玉龙凤镯,镯身通体无瑕,雕工精湛,一龙一凤首尾相衔,栩栩如生。
“此乃家传古玉所制......今日斗胆以这对玉镯为信,求聘令嫒......”
陆绍铭白日里的话语犹在耳边,柳青川心头那股无名之火,瞬间被这对象征承诺的玉镯点燃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迅速浮现在柳青川眼前。
“这镯子真好看。龙凤呈祥,寓意极好,还是家传之物。”柳青川极其自然地拿起其中一只玉镯。“陆大人对你的心意,真是天地可鉴。”
白云介眉头微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姐姐,我替你戴上试试!”话音未落,柳青川已不由分说地执起白云介的右臂。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露出了诡异的、孩童般的狡黠。
“青川,不必......”白云介本能地想要抽回手。
但柳青川的手劲儿出乎意料的大,冰凉的玉镯瞬间贴上了白云介的肌肤。她嘴角噙着一抹天真的笑,手上却猛地用力,将那玉镯往白云介腕骨上狠狠一套。
“嘶!”
一阵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原来那玉镯的内圈竟比看起来要小得多。
白云介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玉镯却像生了根,死死卡在她凸起的拇指指骨之上,纹丝不动。
“青川,太紧了,我,我戴不上。”白云介声音变了调,鬓边渗出细密的汗珠,左手慌乱地去掰柳青川。
柳青川却像没听见似的,仍旧死死攥着白云介的右手,借着她挣扎的力道,又把镯子往里推了半分。直到白云介放弃挣扎,柳青川眼前那抹笼罩的黑云才终于消散。
“哎呀!”像是如梦初醒般,柳青川换上恰到好处的慌张与懊恼。“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它的圈口对你来说,有点小了......”
柳青川手忙脚乱地想要褪去镯子,却狠狠按了一下白云介红肿的指骨。
白云介痛得闷哼一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死死咬住皮肉的玉镯,又惊、又怒、又痛。
“别碰了!我自己来!”白云介猛地抽回手,用左手颤抖着去褪那玉镯。
然而,徒劳无功。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变换角度,那玉镯就是紧紧箍着,纹丝不动。反而越尝试,越会带来钻心之痛。
柳青川看着白云介狼狈挣扎的模样,那些蒸腾的恶意终于落了地。她轻轻抚了抚鬓边的绒花,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宿命般的叹息。
“烟岚姐姐,天意如此,强求不得,也,挣脱不掉。”
“天意”二字,似一把尖刀插进了白云介的心。她停止挣扎,捂着剧痛的手腕,难以置信的看向柳青川。
烛光下,柳青川的脸庞一半在光里,柔媚入骨;一半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白云介觉得,自己越来越读不懂这双漂亮眼睛背后,复杂而幽暗的情绪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白云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杨青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和她义结金兰的柳自青了。那道名为“身份”的鸿沟之下,正在汹涌着更加可怕的“命运”暗流。
烛火摇曳,映着陆绍铭温润如玉却深不见底的面容。
在白满安父子的强烈挽留下,陆绍铭亦下榻白府。柳青川谴侍女来报,低声描述着龙凤玉镯如何“意外”戴上了白云介的手腕,又如何“天意”般地取不下来。
“哦?青川倒是......心思灵巧。”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既如此,这天意,岂能辜负?”一个精妙的计划瞬间成形。他铺开一张宣德贡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封好信笺,陆绍铭眼底写满了志在必得。柳青川这把刀,真是用得愈发趁手了。他将信交给心腹侍从:“务必,亲手交到林泊舟手中。”
林府翠竹轩,林泊舟正在整理一对穿旧了的护膝。
这是白云介四年前送给他的贴身之物,虽然针脚粗笨了些,但上面绣着的踏云行舟纹,正是二人暗约私期的证明。
四年之间,无论林泊舟走到哪里,都会把它带在身上,仔细保存。
“烟岚,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
他以为只要赚够了应有了聘礼,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白家会体谅他的不得已,烟岚也会如约嫁给自己。但今日白府发生的一切,白云中的羞辱,陆绍铭的鄙夷,白云介的犹豫,又让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卑微与无力。
五十两,五百两,差距如此悬殊,换作任何人,都会选五百两吧!那么烟岚呢?她动摇了吗?她会屈服于父兄的压力,选择那条铺满锦绣的捷径吗?
正当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之际,房门被敲响了。一个陌生的小厮递给他一封信,上面没有任何落款,只说是一位“贵人”所托。
林泊舟一脸狐疑地拆开,跳跃的烛光下,陆绍铭那极漂亮的颜筋柳骨,却如毒蛇一般吐着信子,一字一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挑衅着,随时准备狠狠咬上一口。
“龙凤玉镯,喻良缘缔结,天作之合。承蒙白小姐抬爱,欣然试戴,竟觉浑然天成,宛若量身,实乃天意......与杨表妹一见如故,声气相投。如亲姊妹般朝夕相伴,亲密无间,同衾而眠......”
每一个字都在林泊舟的脑中轰然炸开,那对象征着山盟海誓的龙凤玉镯,此刻竟然戴在了白烟岚手上?还宛若量身,实乃天意。天意?什么狗屁天意!烟岚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天意?
还有那个所谓的杨表妹,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究竟给烟岚灌了什么**汤?明明白日里还在父兄面前为自己据理力争,为什么转眼间就戴上了别人的定情信物?她为什么要这样背叛自己?
再想想......她说再想想。什么再想想?都是虚与委蛇,隐瞒欺骗。他让她等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她也许真的不想要他了,要去走那条所有人都期待她走上的“康庄大道”了。
愤怒、嫉妒、恐慌、被愚弄的羞耻,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如海啸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坐下,信纸似雪花一般轻轻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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