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济阳城的火神节是浸在蜜里的。青石板路被灯笼映得发红,兔子灯的长耳朵蹭过孩童的头顶,莲花灯飘在巷口的浅池里,灯影在水面晃成碎金。沿街的糖画摊前围满了人,老匠人手腕一转,琥珀色的糖丝就织出只衔着海棠的雀儿,甜香裹着煎饺的油香,往每个人鼻尖里钻。阿阮攥着沈无恙给的两枚铜板,站在人群里,肩头还沾着药屋的干草屑,被这热闹勾得挪不开脚。
巷尾的花灯摊前,一盏走马灯正转得热闹。灯身是半透明的茧纸,上面绘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花瓣边缘用金粉描了细边,灯芯燃着,光影一转,竟从花瓣间透出 “七星连珠” 的图案来:七颗淡金圆点绕着灯心,排布得和她怀中骨笛内侧的《归忆》曲谱纹路分毫不差。阿阮的呼吸顿住,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 —— 骨笛贴着衣料,冰凉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在呼应灯影里的图案。
“客官,这走马灯是咱济阳独一份的,绘的是‘七星海棠引’,保平安的!” 摊主笑着吆喝,阿阮却没听见,只盯着灯影发呆。忽有一阵竹笛声从街角飘来,调子软绵,却精准地落在《归忆》曲谱的前两小节,像有人在耳边念起熟悉的旧词。
下一秒,阿阮的太阳穴像被钝器砸中,剧痛顺着脊椎往下窜。眼前的花灯、人群突然模糊,零碎的画面撞进脑海:铁原城墙上的黑褐色焚烧痕迹,焦木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捧着海棠花纹的白瓷瓶,瓶口飘出淡紫色的烟,那人低语 “七节齐,毒归墟”,声音冷得像冰;看见腕间七星海棠的花纹正从皮肤里钻出来,红得像血;最后是死人堆的冰冷,她被压在层层尸体下,胸口还剩一口气,手指抠着冻土,拼命往外爬,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
“姑娘,你没事吧?” 有人扶了她一把,阿阮猛地回神,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她踉跄着跌坐在台阶上,怀中的骨笛 “当啷” 掉在地上,笛身磕在青石板上,露出一道细缝。
这时,一道黑影从巷口掠过。那人穿一身玄色劲装,布料上绣着暗纹,袖口翻折时,露出一枚镂空海棠纹的银扣 —— 和当初塞给她骨笛的侏儒袖口纹样一模一样。阿阮的心跳骤然加快,想喊住对方,却见那人脚步未停,径直往城主府的方向去了,玄色的衣摆扫过墙角的灯笼,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蛰伏的蛇。
阿阮慌忙捡起骨笛,指尖攥得发白。笛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她忽然想起记忆里铁原的焚烧痕迹,想起自己模糊喊过的 “他们要烧”—— 这《归忆》曲谱,这七星海棠纹,恐怕都和那场要烧尽一切的火,缠在了一起。
【二】
城主府的宴会是另一番景象。朱红廊柱上挂着鎏金灯笼,光线亮得刺眼,宾客们穿着绫罗绸缎,袖口沾着酒渍,却没几个人真在品酒。十七套着从周富商身上扒来的锦缎长袍,墨色衣料衬得他肩背更宽,他故意把折扇摇得慢悠悠,眼角的刀疤被脂粉盖了些,却仍透着冷意。城主亲自把他引到内席,桌上的银盘里盛着清蒸鲈鱼,鱼眼还泛着光,十七却没动筷子,只盯着对面宾客手里的酒杯 —— 那杯沿沾着的酒渍,竟和他之前在锦衣卫见过的毒酒痕迹有些像。
“诸位稍安勿躁,今日请大家来,是有桩‘共赢’的事相商。” 城主拍了拍手,原本交头接耳的宾客瞬间安静下来。他走到厅中央,手指在腰间的玉带上来回摩挲,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几个衣着华贵的富商身上:“过两日,押送铁原‘疫死者’的车队就要路过济阳。上头有令,需凑齐三百具中七星海棠毒的尸体,送往京都。若是各位大人能帮忙补足数目,每具尸体,一百金。”
“一百金?” 席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沈无恙扮作仆役,端着酒壶站在十七身后,闻言指尖猛地一顿,酒液溅出几滴在托盘上。她趁低头擦托盘的功夫,凑到十七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治一个病人,多则两文钱,少则管顿饭,一辈子怕是也赚不到十金。一具尸体就值一百金…… 他们要这些尸体做什么?”
十七的折扇停了停,指腹在扇骨上敲了敲,声音裹在嘈杂的议论里,只有沈无恙能听见:“从济阳走水路到京都,再转陆路,这路线是太医院收‘疫材’的常路。恐怕是城主押送途中丢了尸体,怕被上头责罚,才想着私下补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主紧绷的侧脸,“而且,七星海棠毒本不该出现在济阳,他要‘补足’,无非是让他们找些流民、乞丐,强行灌毒后杀了凑数 —— 这种卑劣手段,谁也不会往外说。”
沈无恙的后背瞬间发寒,刚想再问,厅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窃窃私语的宾客像被掐住了喉咙,连呼吸都轻了。只见一个穿着石青色锦缎长袍的人走了进来,腰间挂着双鱼玉佩,手里的折扇上绣着山河美景,正是李文基。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连一丝丝白发参杂在黑发中,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见过礼部尚书李大人!” 城主慌忙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李文基用折扇轻轻抬起他的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妨,我就是来嘱咐一句 —— 三百具尸体,一具都不能少。” 他说着,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十七和沈无恙身上。十七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沈无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 她的仆役服是临时找的,领口还歪着,而十七脸上的脂粉,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假。李文基的眼神在两人脸上停了一瞬,像看清了什么,却没说话,转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厅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衣衫凌乱,头发散开,脸上还沾着柴灰,正是被十七绑在柴房的真周富商。“就是他!他抢了我的衣服和请柬!” 周富商指着十七,声音嘶哑,身后的家仆们也跟着嚷嚷,瞬间围上来十几个护卫,刀光在灯笼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十七反应极快,一把扯开锦缎长袍的下摆,露出藏在腰间的弯刀,“锵” 的一声出鞘,刀背抵住最先冲上来的护卫的喉咙。沈无恙立刻摸向食盒 —— 里面装的 “**散” 是用曼陀罗和苍术磨的,淡青色的粉末一撒出去,就腾起一团白雾。护卫们咳嗽着往后退,十七趁机跃起,弯刀劈向头顶的房梁,“咔嚓” 一声,木梁断裂,木屑和灰尘簌簌落下,整个大厅瞬间乱作一团。
沈无恙被混乱的人群绊倒,膝盖磕在台阶上,疼得眼前发黑。一个没被**散熏到的护卫举着刀冲过来,刀风直逼她的后背。沈无恙闭紧眼睛,却没等来预期的疼痛 —— 只听 “咚” 的一声,阿阮抱着骨笛冲了过来,用笛身狠狠砸在护卫的手腕上。护卫吃痛,刀掉在地上,骨笛也被一震,一卷极细的薄纸从缝里掉出来,飘落在地。沈无恙赶忙捡起那张纸。
李文基原本已经走到门口,听见动静回头,目光落在那卷纸上。看清是《归忆》曲谱时,他的脸色骤然变了,手指攥紧折扇,扇骨几乎要被捏断。他盯着曲谱,嘴唇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默念:“他竟然连这个都给你了。”
【三】
十七趁着混乱,一把拉起沈无恙,又拽过阿阮,三人从城主府的后门逃了出去。后门连着一条窄巷,巷子里堆着杂物,月光透过墙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阿阮一边跑,一边把刚才在市井触发的记忆碎片全说了出来:铁原的焚烧痕迹、海棠瓷瓶、腕间的花纹、死人堆里的挣扎…… 沈无恙听得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阿阮的手腕 —— 那枚朱砂海棠印还在,只是颜色似乎比之前深了些。
“曲谱你收好,别再丢了。” 沈无恙把薄纸重新卷好,塞进阿阮的衣襟里,“这曲子和七星海棠有关,花灯已经证实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济阳城外亮起一片火光,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风里传来摊贩的哭喊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显然是李大人以 “捉拿逃犯” 为借口,命人烧了灯会的摊贩区 —— 无非是想烧毁他们可能留下的踪迹。
“往城北走!” 阿阮突然想起什么,“灯会上的盲艺人说,城北有座破庙,很少有人去,我们可以先去那里躲一晚。” 十七点头,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锦缎长袍下摆,撕成三条,分给两人包扎脚上的伤口 —— 刚才逃跑时,沈无恙的鞋底被碎石划破,阿阮的脚踝也肿了。
破庙确实偏僻,庙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门上的漆皮已经剥落,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庙里有几捆干草,阿阮累得不行,蜷缩在干草上,抱着骨笛很快就睡着了。沈无恙却毫无睡意,她坐在干草上,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月光,一遍遍地梳理线索:十七对七星海棠毒的了解、对尸体去向的精准判断、甚至知道城主补尸体的手段…… 他说自己是为了治病,可这些细节,根本不是一个 “逃犯锦衣卫” 该知道的。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小刀 —— 这是她从药屋带来的,刀身虽短,却足够锋利。就在这时,她听见身边传来轻微的动静,抬头一看,十七正起身,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往庙外走。沈无恙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悄悄跟了上去。
庙外的台阶上,十七坐在那里,背对着她。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能看见他没擦干净的脂粉,还有眼角那道刀疤。他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火光,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无恙深吸一口气,突然掏出小刀,以极快的速度绕到他身前,刀刃抵住他的脖子 —— 刀身冰凉,贴着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颈动脉的跳动。
“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沈无恙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没松劲。晚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远处火光的余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十七的身体僵了一瞬,却没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又停住了。庙内传来阿阮轻微的呓语,远处的火光还在烧,而沈无恙握着刀的手,越攥越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