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天还未亮,掉漆的闹钟便响了。
三妹苏妙、四弟苏屹、五弟苏川都被闹钟吵得翻来覆去地哼唧。两架锈迹斑斑的高低床也跟着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苏禾赶紧从被窝里挣扎起来,睡眼朦胧地关掉闹钟。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要是能像二弟苏启那样,每天早晨在复旦大学的宿舍里醒来,该多好啊。
苏禾醒了醒神,蹑手蹑脚地从上床下到地上,发现睡在下床的妹妹苏妙踢开了被子,她轻轻地给妹妹盖好了被子,再检查了两个弟弟的被子,然后穿好衣服,拿起小提琴,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个不到十平米又散发着怪味的房间。
苏禾打着电筒来到公园练习埃尔加的《爱的致意》,昨天她拉错了一个调,很显然是平时练习得不够。
五年前,苏禾和姨妈在逛公园时,遇到了几个外国人在举办露天音乐会。苏禾被他们演奏的音乐深深打动,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小提琴。为了得到一把小提琴,十五岁的苏禾给当时卧病在床的姨父,倒了三个月的尿壶和屎盆。姨父病愈后,姨妈遵守承诺,给苏禾买了一把八十块钱的小提琴,并把苏禾送到一名相熟的小学音乐老师那里去学琴。
那名小学音乐老师就成了苏禾的启蒙老师,也是她唯一有过的音乐老师。启蒙老师曾经反复给她说过,一个优秀的小提琴家每天至少要练习八小时。可是,她已经将睡眠时间压缩到了五小时,每天练习的时间还是不足三小时。
一个小时后,天微微亮,苏禾不得不终止练习,背上小提琴一路狂奔回家。苏禾在公共厨房里煮好了粥,蒸好了窝窝头,切好了泡菜,合租的其他几户的女人才走进厨房做早饭。苏禾不喜欢跟她们挤,便只能提前,但这常常惹得弟弟妹妹们不悦,他们总是抱怨他们起床的时候,粥和窝窝头已经冷了,还有五点的闹钟吵到他们睡觉了。苏禾懒得听他们的抱怨,常常在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便一个人吃完早饭,出发去打工的西餐厅了。
餐厅要十点才上班,老板索菲亚出于好心,允许苏禾八点半就到,但不允许她在这里拉琴,只允许她在这里安静地读书。苏禾得以有了一个自己的“书房”,安静的,免费的,宽敞的,明亮的。
苏禾励志要在这个“书房”里考进复旦大学。她还不知道自己该读什么专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读大学,她要成为配得上男友的人。最重要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己如果不读大学,终究会沦为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一个为丈夫孩子奉献了一生,同时又把苦难传承给了每一个孩子的女人。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女人。
其实,苏禾内心深处最想学的专业是小提琴,最想读的大学是上海音专。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的音乐家,还有一大批欧美的著名音乐家,是学习西洋音乐的殿堂。但她考不上,她跟着那位启蒙老师学的不正规,她也非常清楚,自己即便打再多的工,也攒不够学琴的钱。那些从欧洲流亡到上海的音乐家们都非常贵,一个钟头的课大概要五块钱的学费,而她在餐厅打工一个月才能挣八块钱。
苏禾非常清楚富人才有资格以音乐为专业,她为此很是羡慕,甚至是嫉妒弟弟和男友在复旦大学的两个同班女同学,其中一个叫徐沛,另一个叫林幼微。
苏禾常常幻想,自己要是像徐沛那样,有一个在市政府做高官的父亲;或者只是像林幼微那样,有一个在大学做教授的父亲,她都要以学音乐为专业。哪怕一辈子不成名,最终成为一个穷困潦倒的不入流音乐家,她也毫不畏惧。可惜,她没有那两个女孩会投胎,她这辈子都学不了音乐了,明年要是能顺利进入复旦大学读书,已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气了。
十二点的时候,餐厅正是最忙的时候,苏禾端着客人吃剩的盘子,刚一转身就撞上了怒气冲冲的江远征。
“我在咖啡馆等你等到了十一点半!”江远征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气。
“我要工作!”苏禾端着盘子往后厨走去。
“你昨天自己答应的,十点跟我在咖啡馆见。”
“我那是权宜之计,不作数。”
“跟我说话,不能不作数。”江远征一把抓住苏禾的手腕,“我给你说过,我想查你很简单,所以,别对我撒谎。”
“你别命令我!我不是你的兵!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苏禾也毫不示弱,这里人多又是大白天,她自然比昨天晚上胆大了许多,“松开!我还要工作!”
江远征不肯松手,两人僵持着。
一个穿着性感优雅的墨绿色高开叉旗袍的美国女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前来,举起手枪指着江远征的后背,厉声喝道:“放开她!你个死大头兵!竟然敢调戏老娘的员工!”
江远征松开苏禾,举起双手,转过身来面向索菲亚,冲着她笑了笑:“误会。”
索菲亚一看他那英俊的面庞,情不自禁地“oh”了一声,敌意顿时全消了。江远征又轻言细语地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并称赞索菲亚的旗袍和玉镯很漂亮。索菲亚立马就倒戈了,大声指责苏禾不该爽约,但她又十分坚持苏禾必须在下班之后才能去约会。
江远征被迫自愿点了最贵的午餐套餐。苏禾回到后厨,索菲亚也跟着跑进后厨,追在苏禾屁股后面追问她,为何不肯与那又帅气又大方的军官约会。
苏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我有男朋友。你见过好几次了,你每次见到他都说他又帅又年轻,你忘了吗?”
“我知道你那个小男朋友,他是长得还不耐....”索菲亚捻了捻手指,“but,他的兜里没有钞票,你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换一个?”
“我不能这么做。”
“Why not!?”索菲亚难以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他只是你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丈夫。”
“那也不行。”
“你知道什么叫自由恋爱吗?自由恋爱就是为了让我们女人可以跟很多的男人约会,交往,然后从里面选出一个最好的男人来做丈夫。我们国家的女人都是这么做的。”
“我们中国人不是这么谈恋爱的,我们中国人谈恋爱就是要一心一意。”
“那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你跟着那个穷小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现在还是个学生,穷很正常,等他以后工作了,自然就有钱了。”苏禾坚定地说。
“你这就是赌博!不光在赌他的前途,还在赌他的良心。”索菲亚激动地说,“Young lady,我告诉你一个幸福的诀窍,不要选前途未卜的穷男人,他选择你可能只是因为没得其他选择了,并不是真的喜欢你。要选在顺境中的有钱男人,他的选择面很多,却还是选择了你,那说明他是真的喜欢你。”
“静笙只是家里穷,但他是一个很上进也很善良的人,对我也是一片赤诚,他对爱情、国家、未来都充满了热情和希望,我应该跟他同甘共苦,而不是背叛他,伤害他,打击....”
“Shut up!”索菲亚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蠢女人,你以为你跟男人可以同甘共苦,但实际上你是你,他是他。很明显的一个事实,现在在学校读书的是他,在我这里打工的是你,这你都还不明白吗?”
“我在这里打工不是他的错......”
“的确不是他的错,是你父母的错,为什么你弟弟可以去读大学?你却要辍学打工?”
苏禾被这话问得既烦躁又恼羞,她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反击索菲亚,大脑却陷入一片混沌,迟迟组织不好语言。是啊?凭什么弟弟可以去读大学,而她要辍学来供弟弟读书?
苏禾六岁的时候,姨妈生了一个女儿,不知道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姨妈的意思。在表妹出生以后,六岁的苏禾就去姨妈家承担起了做家务和照顾表妹的任务。不知道是出于回报,还是出于对苏禾的关爱,姨妈出钱资助了苏禾和弟弟读书。直到两年前,姨妈和母亲彻底闹掰了,断掉了对苏禾和弟弟的资助。最后,母亲和父亲商议决定,由苏禾辍学打工,供弟弟继续读书。
“小姑娘,永远不要因为同情男人而舍弃自己的利益。”索菲亚继续说道,“就算是出身在同样贫穷的家庭,男人的生存境况也比女人好。一个家庭的所有资源都会向男人倾斜,男人也习惯性地通过剥削女人来使自己利益最大化,而且他们毫无愧疚之心。”
苏禾心里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也不爱听她继续唠叨,端着餐出了后厨。
索菲亚依旧不肯死心,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女人不能太为别人考虑,尤其是你这种又穷又没人爱的可怜女人。”
苏禾把这话只听进了耳里,却没有听进心里,里里外外地忙了起来。
江远征等到下午两点,苏禾终于下班了,但她看也没有看江远征一眼,背着小提琴和书包就离开了。
江远征在街上追上了苏禾,一把拽住她的小提琴:“你去哪?”
“找我男朋友!”苏禾扯了扯自己的小提琴,试图挣脱江远征。
江远征被她气得说不出来话来,干脆一把抢过她的小提琴:“不准去!”
“腿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我想去就去,把琴还给我!”苏禾伸手去抢琴,不但没有抢到,还一头朝江远征怀里栽去。
江远征顺势抱紧了她。
苏禾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只觉他的身子和手掌都好烫,他的身上似乎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她不知道那是肥皂水的味道还是什么外国香水的味道,那味道若隐若现的,她忍不住想要闻个明白,却突然感觉到他的下面又硬又烫。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恼羞地甩了他一巴掌,红着脸转身跑开。
“你的琴不要了吗?”江远征望着她的背影喊道。
苏禾不回头,红着脸继续往前跑。
江远征用琴弓使劲拉动了琴弦,刺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街道。
苏禾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有勇气回头,只能继续往前跑。
江远征自知理亏,没有去追赶她,就这样看着她上了电车。
在电车经过时,苏禾向窗外瞥见江远征正站在人群中看着她。他长得很高,很英俊,还穿着军装,站在人群中格外突出,她不想注意到他都不行。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拿着她的小提琴,看上去十分坦荡和正义凛然,仿佛刚才耍流氓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这一路上苏禾都心神不宁,总是想着她的小提琴。尽管那把小提琴又破又旧,音也不够准,但那是她唯一的一把小提琴,是她用三个月时间端屎端尿挣来的。她不能失去它,但又不愿与他多纠缠,一想到纠缠她就又想起他的怀抱和.....
她使劲摇了摇头,她不愿想起那个东西和那个东西带给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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