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海棠,花开花落,叶绿叶黄,循环着无声的岁月。小萧昀也在这花开花谢间,悄悄拔高了几分,添了些许懂事。幼时,他常听母亲提起父亲,可每每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如同蒙尘的旧箱,无论如何翻检,也寻不到关于父亲清晰的面容,唯有一个高大壮硕的背影,模糊地烙印在记忆深处。无事时,小昀便坐在院中的石阶上,目光追随着往来行人的背影,暗自比对:这个太高,那个太矮;这个略胖,那个过瘦,哎,这个这个!唉……总也对不上号。小小的心里,便塞满了疑惑:我的父亲,究竟是何模样?
终有一日,他忍不住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呢?”
萧母轻轻招手,示意他近前。只见她从箱底珍重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的物件,揭开布,内里是一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相框。相框中,镶嵌着一张照片——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眼神清亮,笑容温煦。萧母的目光在相片上流连片刻,才缓缓开口:“昀儿莫急,先听妈妈讲个故事。”她的指尖,温柔地指向窗外,“你看院子里那株海棠,美吗?”
小昀虽不解其意,但仍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只见那碧叶在风中轻颤,宛若漂浮水上的翡翠小舟;阳光穿过叶隙,叶脉便成了竖琴的弦,任阳光无声地弹拨着光影。而那花朵,时而如凝固的晚霞,时而又似泼洒的胭脂,美得动人心魄。小昀看入了迷,未及回答,母亲的声音又低低响起:“这花儿啊,叫四季海棠,一年到头都能开花,是少有的恒常之美。可这人世间,偏有太多意难平。古时便有文人叹过,‘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上天总爱在极美的事物上,故意不小心地留一点遗憾。就如咱们院中这海棠,美则美矣,却偏偏被唤作‘相思草’,常喻着‘苦恋’……”萧母的声音渐次低沉下去,她坐在椅上,身影凝定,只有手指一遍遍,近乎虔诚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相框玻璃。
“苦恋?”小昀歪着头,小脸上满是困惑,“比药还苦吗?”
萧母闻言,唇角牵起一丝苦涩又温柔的笑意,却不再作答。她的目光,悄然投向墙壁上那本单薄的日历——小昀的生日,七夕,快到了。
她又转向儿子:“昀儿,你可知道,七月七日是什么日子?”
小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知道呀!是我的生辰!那天我可以许愿,可以吃甜甜的蛋糕,可以做许多开心的事!”
“是啊,”萧母的眼中漾开一丝柔波,“那一天,妈妈也可以做一件……盼了很久很久的事呢。”话音落下,她便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映在镜中,将她几缕发丝染成耀眼的金线,脸颊也泛起桃花般温柔的红晕,只是那双眼中,无声地蓄满了晶莹的泪光,仿佛盛着太多沉淀的岁月。小昀向来敏感,见母亲神情有异,便懂事地不再追问,悄悄溜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小昀抬头,望见日头已偏西,白昼正悄然退场。几缕淡青的炊烟从家里的烟囱袅袅升起,却被晚风不领情地揉散,也一并吹走了小昀残存的困意。当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天际,院中便响起了萧母那带着温软乡音的呼唤:“昀儿——恰饭哩!”这声音如同归巢的号角,引领着不足一米高的小小身影,雀跃着奔向屋内温暖的饭桌。饭间,母亲不断地将菜夹入他碗中,眼中带着隐秘的期待,轻声道:“你生辰,妈妈备了礼物的……不过呢,现下还不能告诉你。”小昀满心好奇,刚欲张口,又见母亲含笑摇头,便乖巧地闭上了嘴,埋头专心扒拉起碗中堆成小山的饭菜,心中对那神秘的礼物和即将到来的生辰,充满了甜蜜的憧憬……
日子在期盼中滑过,终于到了七月七,七夕日。
这一日的暮色,仿佛被织女的巧手浸染过,格外温柔旖旎。天边先是铺陈开大片的橙红,继而缓缓沉淀为深邃的紫蓝。当第一颗星辰羞涩地亮起,纪荣市家家户户的灯火也响应着星辰次第点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和孩童们嬉闹的笑语。小院里,那株四季海棠在渐浓的夜色里,收敛了白日的张扬,花瓣边缘浸润着月光,显露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忧寂的美。
屋内,一盏白炽灯散发出暖黄的光晕。小小的方桌上,没有奢华的蛋糕,却摆着一碟萧母亲手做的、印着精巧花纹的巧果,几样小昀爱吃的家常菜,还有一小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面条热气腾腾,氤氲着最朴实的祝福。这便是母子俩的“盛宴”了。
“昀儿,来,生辰快乐!”萧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点亮了特意买来的4根红蜡烛,象征着小昀四岁了,小小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小昀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也映亮了母亲眼中深藏着的复杂情绪——期待、忐忑、还有一丝掩不住的哀愁。“快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只剩下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密的影子。他虔诚地默念着心底最深的渴望,然后鼓起腮帮,“噗”地一声,四朵烛火应声而灭,只剩下青烟袅袅,融入满室的温馨与静谧。
就在这时——“笃、笃、笃。”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七夕夜里,仿佛叩在了人心弦上。
屋内的温馨瞬间凝滞。萧母拿着切巧果的小刀的手猛地停在半空,脸色在灯光下刹那间褪去了血色,又迅速涌上一种难以置信的潮红。她的呼吸仿佛停止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株在风中骤然绷紧的芦苇。
“昀……昀儿,”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去开门。”
小昀被母亲异常的反应惊住了,他疑惑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喊道“谁啊,是不是走错了?”小昀稚嫩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最终消散在这七夕夜里,顿时,敲门声停了,随后却再次响起,且比刚才略重了一些,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兴奋。
小昀跳下凳子,带着孩童的好奇与一丝莫名的紧张,小跑着到了门边。他踮起脚尖,费劲地拉开了那根沉重的木门栓。
“吱呀——”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流淌的星光和邻家飘来的灯火。他风尘仆仆,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下巴上泛着青黑的胡茬。他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魁梧,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旷野和远方的粗粝气息。
小昀仰着小脸,努力辨认着逆光中那张模糊的面孔。陌生感让他有些胆怯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瞬间,屋内的灯光流泻出来,清晰地照亮了来人的脸庞。
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了。
小昀的眼睛骤然睁大,小小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这张脸,这张疲惫却难掩俊朗轮廓的脸,那深邃的眼窝,那抿紧的唇线那……与他无数次在红布包裹的相框中摩挲凝视的面容,瞬间重合!
“爸……爸爸?”一声带着巨大震惊和不敢置信的呼唤,如同雏鸟初啼,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划破了七夕的夜空,母亲的礼物或许就是这个吧……
高大的男人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他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小昀齐平,粗糙的大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孩子的头顶,那动作生涩又无比珍重。
“昀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长途奔波的辛劳和压抑了太久的思念,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抵达此处的叹息,“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小小的孩子,急切地投向屋内那个僵立的身影。
萧母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刀,她扶着桌沿,手指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门口那个高大壮硕的身影上,泪水早已在无声中决堤,汹涌地漫过她竭力维持平静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如同碎钻般滚落。那目光里,是积年的苦楚、透骨的思念与不可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近乎悲怆的释然。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
院子里,那株沉默着的四季海棠,在七夕澄澈如水的月光下,悄然绽放着。晚风拂过,枝叶轻摇,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漫长苦恋终于抵达彼岸的故事。花瓣上沾染的露珠,在星辉下闪烁着微光,宛如离人终于归家时,眼角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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