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刚过，白苏才朦胧睡醒，然而床上早已不见了那小宫人的身影。一想到昨日她被丢弃在雨中的惨状，白苏不由得担心起来……
刑部文书阁。
一男子正在案前仔细翻看名册，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了。
“决明兄，别来无恙啊。”
男子闻声抬眸，一见昔日好友，严肃的表情算是缓和了些许。
“穆枫？你怎么来了？”
穆枫笑道：“你我同期，当日一别后许久未见，来看看你。决明兄，还是这么不苟言笑的。”
穆枫口中的“决明兄”，便是郑准的养子郑决明，华历10年生人。此人向来清高孤僻，在书院进学时便不愿与他人相交，也许是因为身份上颇有共情，整个以王孙公子为主的书院之中，只有穆枫能与他交好：一个寄人篱下、一个与人为仆。二人虽相差5岁，却总能畅聊心意，把酒言欢。
二人学成之后，郑决明便来到刑部任职，如今是刑部顶尖的拟像师。而穆枫则去了吏部当差，当年书院一别，公务繁忙，虽同在朝为官，却已有近两年未再谋面。
听到穆枫调侃自己，郑决明无奈地摇摇头，眉头紧锁：“哪里，就算是想笑也笑不出来啊，你看。”
说着，郑决明将名册扔给穆枫，刑部的犯案名册上无非是一些罪犯或疑犯的画像生平。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模样，穆枫看了两眼便皱眉撇嘴道：“你们刑部的名册我可看不来，我怕做噩梦。”
“吏部的官吏册上，就都是好人吗？”郑决明反问道。
穆枫一愣，随后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昨日有人上奏，说是江北一带，近日发生了多起百姓失踪案，不限男女老弱，已经在当地造成了恐慌。尚书大人让我来查往年的失踪案件，看能否找到些线索。”
“那你查到了？”
“这里确实有一伙人伢子的记录，‘华历19年冬至，大雪之日，押奸民七人入狱，主谋三人判以钉刑处死，其余四人发配黥州。’而这四人，已经于去年冬天，被释放遣回了帝京。”
“莫非是这几人重操旧业，又干起了买卖人口的行当？”
“不好说，现在首先要弄清楚他们的行踪，得去户部查一下，现在就去。”郑决明一边收拾着书案，这才想起来问道：“对了，你今日过来，不只是来看我的吧？说吧，有何事？”
穆枫犹豫道：“是……一些私事。”
“那就等我忙完再说。”
“不不不、是很重要的事，也不算私事……”
郑决明无奈地看看他，决定边走边说：“路上说。”
二人从刑部大院出来，往户部的方向匆匆走去。
“我有几个亲戚，许久都不往来，听说他们迁居了，我想托你画几幅画像，帮我找找……”
话未说完，郑决明便停下了脚步，疑问道：“找亲人？这好办，有名有姓，报给户部，七日之内便可有消息了。”
“当然没那么简单！”
“有多难？”
穆枫明知道对方没那么好忽悠，此时也只能另寻别的理由。
“因为他们……其实是戴罪之身，正常流程怕是轻易寻不到的。”
郑决明背过手，眼神犀利地审视着穆枫的眼睛，良久松了口：“好吧，我答应你。”
穆枫欣喜万分，连连应声：“好好好！”随后郑重其事地朝郑决明行一躬身大礼：“多谢决明兄！”
郑决明无奈地摇头笑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原是一众内官挟了一个小宫人过来。
穆枫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昨日他和白苏一同救下的宫人吗？只不过此时那宫人已经失去意识，正被人架着向前，嘴角和胸前的衣服上满是血迹，看样子是被用过私刑了。
穆枫拦下了其中一人，故作随意问道：“这是怎么了？”
内官俯身答道：“回大人，这个小宫人本是尚清宫的下人，得罪了尚妃娘娘还意欲行窃，被娘娘发现之后以小皇子相要挟，被侍卫抓获了，奴才们正要将她押去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穆枫看着那群人慢慢走远，心中不禁哀叹。郑决明也若有所感地拍拍他的肩，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这刑部大牢可不是随便能进去的，要么是罪大恶极的人，要么就是即将要被冤死的人——毕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纵使是宫内的主子杀人，也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穆大人！”
穆枫闻声回头，只见白苏正奋力跑来：“白姑娘？”穆枫上前拦住她，问道：“你怎么来这了？”
“她……”白苏气喘吁吁地说着，眼神却一直朝那群正在远去的背影望去，“我醒来后，就发现她不见了……”
“她已经被带去刑部大牢了……回去吧。”穆枫淡淡地说道。
“刑部大牢？”
白苏面露惋惜，心中五味杂陈：听说刑部大牢里的犯人非奸即恶，皆是要杀头示众的，可那个小宫人……
穆枫看出她的心事，便劝慰道：“白姑娘，宫内生存，本是如此。奴才的生死，全凭主子的心情，自不必说她们那些人，就是我们这些为官当差的朝臣，也得看天子的脸色行事。白姑娘，不必太放在心上。”
白苏听完后，神色黯然地离开，她终于懂得师父口中“帝宫没有人情味儿”的话了，随即她也陷入了迷茫。
她开始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将自己送入帝宫，这里明明是他老人家避了半辈子的地方。虽然她来这之前，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帝宫的“冷漠无情”……然而，亲身感受过之后才理解，甚至更多了一种“无奈”。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可怎么到了这里，就连旁人竟也医不得？
正想着，穆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轻声叫住了她：“白姑娘。”
白苏回头，道：“大人还有何事吗？”
穆枫犹豫片刻，微微一笑，摇摇头：“没事。”
“那我先走了。”
白苏转身离去，穆枫藏在背后的手里还攥着那一方手帕。他回想起南星的话：也许，她不要你还呢……
郑决明在不远处看着，看着那女子逐渐远去，看着穆枫呆立在原处，他无奈地摇摇头，上前调侃道：“贤弟可是为情所困了？”
“尚未有情，何来所困？”穆枫摇头苦笑道。突然指尖一空，那方手帕被人拿走了。
穆枫疑惑回头，只见郑决明正捧着手帕细细打量。
“决明兄，你怎么了？”穆枫看出来他脸色稍有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如何不对劲。
良久，郑决明缓过神来，喃喃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方手帕做工精细，上着绣花栩栩如生，不像是俗物，倒有点像……江南淞绣的工艺。”
“决明兄对此也有研究？我倒不知道。”
郑决明面色恢复了平静，问道：“你这是被哪家姑娘看上了吧？”
穆枫耳根一热，扭捏道：“你怎么也这么说……”
“手帕是女子的贴身之物，断然不可随意送与旁人的。你也有妹妹，怎会不知？”
“我妹妹？”穆枫咽了咽口水，似乎提到了一个很丢人的人，心想：她要是能像寻常女子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他也不至于从小被欺负……
“这手帕的主人，可是方才那位姑娘？”
穆枫见他认真地盯着自己看，知道他有看相识人的本事，便不再隐瞒，点点头道：“嗯。”
“那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穆枫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波动，虽有不解，却还是回答了他：“她叫白苏，原是西郊来的，如今是草药坊的药师。”
“西郊？西郊何处？”郑决明激动地抓住穆枫的肩膀。
“通、通州，觅桑山下。”穆枫见他神情复杂，一时竟看不出是喜是悲，“决明兄，你怎么对她如此感兴趣？”
郑决明平复了一下情绪，解释道：“哦，我有位故人，是江南淞州人，她也会织一些丝巾手帕，我以为那位姑娘也是淞州人，不由得心有所感。”
穆枫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不会是……心悦白姑娘吧？”
郑决明尴尬地咳了一声，正色道：“当然不会了。她若是你喜欢的，为兄断然不会与你争。”说着，便把手帕归还给了穆枫。
“我差点忘了，还要去户部办事。先走了，告辞。”
郑决明转身时嘴角还是上扬的，穆枫看了心中不是滋味：莫非，他真的看上她了？要知道这小子可是有家室的，妻子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简直是令人羡煞的一对……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手帕上的“苏”字，随即又攥紧了些。
是日黄昏，白苏在草药坊正要锁了门回去，却看到一男子踏入此处。
此处是草药坊，太医院就在隔壁，太医院有太医们坐镇，一般由太医出诊归来写了方子，由手下的医师抓药，再由药童将抓好的药送往各宫。而草药坊，则相当于一个仓库，偶尔会有小药童过来取药拿回太医院，平日里见不到几个面孔。
白苏心生疑惑，看他的装束又不像是太医院过来的人，便说道：“这里是草药坊，大人若是看病问诊，请移步太医院。”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看病的。”说着男子拱手道，“在下郑决明，是督命司的拟像师，今日前来，是找姑娘你。”
“我？”白苏虽不解，却还是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郑决明仔细看到她的面容后，眸光一亮，声音却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你……姑娘芳名是？”
“白苏。”
郑决明似乎在笑，可眸中有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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