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搭把手”那宽可跑马的院子,一股混杂着劣酒、汗臭与牲口粪便的浓烈气味便扑面而来。
锦娘下意识地皱眉,手腕一沉,按住了身旁苏闲语正欲拔剑的手。
“姊姊,这地方……这地方真是伯伯交代的活路?”苏闲语手扶在剑柄上,声音压得极低,满脸嫌恶与不解。
院内人声鼎沸,龙蛇混杂。
锦娘目光快速扫过,将那些满面刺青的趟子手、安静养神的驿差、聚众哄笑的地痞流氓尽收眼底。没人关心两个疲惫不堪、风尘仆仆的女娃。
这地方说是客店,倒像个山寨。
“砰——!”
“啊!!”
一个人影自二楼的窗户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二人面前不远处的泥地上,惨叫着溅起一片污水。
苏闲语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拔出了半截素剑。剑鸣清越,瞬间吸引了周围几道不善的目光。
“语儿,收剑。”锦娘声音平淡,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她按住苏闲语右肩,摇了摇头。
两个身穿皮甲、腰挂短棍的汉子自楼中走出,像拖死狗一样抓住那呻吟不止的倒霉鬼的腿,面无表情地向外拖去。
其中一人瞥了眼苏闲语那半出鞘的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嘶哑着嗓子警告:
“入我门来,规矩记得,先动手的不是客,请出店来莫不得。”
苏闲语不忿地“哼”了一声,还剑入鞘,低声道:“好大的威风!若不是姊姊你拦着,我定要让他们尝尝鹤姑的手段!”
“然后呢?”
锦娘拉着她,走进客栈那石砌土造的楼里,寻个靠墙角落,点了最便宜的茶水。
“然后我们两个,就像那酒鬼一样,被扔出去,还是被抬出去?”
苏闲语气鼓鼓地坐下,不再言语。
“语儿,鹤姑教我们,出门在外要‘先发制人’,那是因为,我们背后有青樊阁撑腰。别人要看阁主的面子。”锦娘附在苏闲语耳边,声音不自觉一低,“现在……现在我们俩背后,只有彼此了。”
苏闲语点了点头,带着剑茧的手反握住锦娘的手臂,用力拍了拍她。
“……嗯。姊姊说的,我都听。”
加了盐的粗茶奉上,锦娘喝了一口,齁得直皱眉头,却还是逼着自己全部咽了下去,压下心中的焦躁。
苏闲语则碰也不碰那茶碗,一双大大的杏眼转来转去,像一只警惕的猫,将周遭动静尽收眼底。
锦娘心念电转。
——义父已经……死了。
这个地方,安不安全?这些人,值不值得托付?
她要亲自验证。
“不用总看那些客人。”锦娘提醒妹妹,头微微一偏,示意柜台的方向,“你看柜台后那人,他算盘拨得噼啪响,眼神却总往门口瞟。他在等人。”
苏闲语顺着她目光看去。
那虎背熊腰的敦实大汉将小小的柜台衬得像个木玩具,粗壮的指头也不知在打算盘还是打拍子,显得颇不耐烦。
“还有那几个伙计,”锦娘续道,“他们走路下盘很稳,虎口有茧,不是寻常店小二。你看,他们给那桌摇骨子的客人上酒时,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东西。”
——此地有规矩,且规矩很严。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之际,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名身着华服、头戴眼罩的青年,带着四名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杨大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您来了这么久,也不差人同我说一声!”那青年满面喜色,奔上前去。
柜台后那粗豪大汉也挂上一脸笑容,起身相迎,俨然相谈甚欢。
锦娘却一眼看出,大汉虽笑,眼底却现不耐,显然这独眼青年并非他在等的人。
——时机到了。
锦娘对苏闲语耳语几句,将那柄从贼人尸身上夺来的短剑交到她手中。
她起身去了后院。
在离开前,一个破旧的钱袋自锦娘袖中滑落,掉在长凳旁的阴影里。
苏闲语得了计,深吸一口气,故意走到那群聚众赌博的赌鬼附近,装作好奇地看热闹。
那帮赌鬼早已赌红了眼,吆五喝六,浑然不觉身段轻灵的少女正在靠近。
在一名高瘦赌鬼为输钱而懊恼地拍桌起身、引得众人视线暂乱的瞬间,苏闲语与他擦身而过。
她手腕一翻,那柄短剑便如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赌鬼宽松的外袍。
苏闲语若无其事地踱回座位,端起那碗早已冷掉的粗茶,刚送到嘴边——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低头在自己腰间摸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的剑呢!”
她“惊觉”失窃,勃然大怒,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拔出自己的素剑,环视四周,厉声喝道:“谁偷了我的剑!”
这一声清叱,瞬间将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她按照锦娘的吩咐,一剑劈在桌子上!
“咔嚓!”
本就粗劣的木桌应声而裂,碎木四溅。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就在此时,锦娘“恰好”端着一壶水从后堂回来,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手中的水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冲上来拉住苏闲语,带着哭腔对众人道:“各位好汉行行好,那……那柄剑是我姐妹二人防身的家伙,是……是救命的东西,求求你们还给我们吧……”
她演得情真意切,泪眼婆娑,真像个柔弱可欺的小女孩。
柜台后,那粗豪大汉仍旧淡定,只对独眼青年道:“贤弟,你且去后院安顿着。老哥哥晚上再与你一醉方休。”
那独眼青年似乎谈兴尚浓,却对粗豪汉子颇为敬重,好奇的眼神在二女身上转过,带着一众护卫慢悠悠去了后院。
大汉缓缓步出,走到苏闲语面前,看了一眼那被劈开的桌子,冷冷道:
“入我门来,规矩记得,先动手的不是客,请出店来莫不得。”
他的第一反应,是维护自己的规矩。
苏闲语被他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锦娘立刻上前,拉住苏闲语,对大汉盈盈下拜,姿态放得极低:“这位爷教训的是,是我妹妹鲁莽了。只是我们……”
大汉打断她,目光扫过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赌鬼,又看了看锦娘那双看似柔弱、实则异常镇定的眼睛。
他对锦娘问道:“你们丢的,就只有剑?”
锦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连忙在自己身上摸索,随即哭腔更重了:“还……还有一个钱袋!里面……里面是我们姐妹俩最后的盘缠了!”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杨玤,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群赌鬼的方向。
“我……我方才回来时,亲眼看到……看到那位好汉,从我们座位旁,捡走了一个钱袋……”
那被指的赌鬼脸色一变,梗着脖子骂道:“你他娘的血口喷人!老子什么时候……”
“搜!”大汉懒得听他废话,只吐出一个字。
两个伙计立刻上前将那赌鬼按住。
赌鬼拼命挣扎,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叫骂着。片刻后,一个伙计从他怀里,搜出了那破旧的钱袋。
赌鬼的骂声戛然而止,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另一个伙计则在他外袍夹层里一摸,脸色微变,抽出了一柄与他身份完全不符的精良短剑。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大汉看着那柄剑,又看看锦娘那双看似柔弱、实则清澈冷静的眼睛。
他挥了挥手,示意伙计将那赌鬼拖出去“按规矩办”。
他将剑和钱袋拿过来,将二人带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凉亭。
那唤作杨玤的汉子将短剑和钱袋放在石桌上,大马金刀地在二人对面坐下,脸上那份粗豪尽数敛去,只剩下老江湖的审视与玩味。
“说吧,”他给自己倒了碗粗茶,目光在锦娘脸上停留了片刻,“演这么一出,图什么?”
“你们丢的不是剑,也不是钱袋,是钩子。想钓谁?”
锦娘看着他,不再伪装,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钓你。也钓那些追我们的人。”
她缓缓道:“我需要知道,这里的‘规矩’,究竟能不能保住我们的命。现在看来,勉强可以。”
杨玤闻言,抬碗的手一顿,脸上的玩味变成了真正的惊奇。
锦娘继续说道:“那柄剑,我故意让妹妹栽赃。因为我知道,偷钱袋的人一定会抵赖,搜身是必然。他身上被搜出这柄与他身份不符的凶器,只会坐实他的罪名,无人会怀疑。”
“而追杀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找来。他们只要一打听,就会知道,有两个不长眼的小丫头,在这里因为一柄‘不值钱的破剑’和几个铜板,就跟地痞流氓起了争执。”
她抬起眼,迎上杨玤那探询的目光。
“他们会相信这个情报,会觉得我们不过是两个穷途末路的蠢货,从而放松警惕,一头扎进你的‘规矩’里。”
杨玤沉默了片刻,将那碗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喟叹。
“……好算计。”
他终于正眼看向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心机深沉如海的女孩,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的名姓,和你们真正的麻烦了吧?”
锦娘看着他,终于说出了那句她准备了许久的话。
“我们来寻‘夹枪带棒’。”
听到这四个字,那粗豪大汉抬碗的手一顿,脸上的审视褪去,那份紧绷的戒备竟是化作了一脸哭笑不得的玩味。
“小女娃,你是要找我祖母那杆‘枪’,还是我杨‘棒’?——庄道长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我义父,已经死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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