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馆之内,杨铁枪已下令全员戒备,九名鹩山卫更是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然而,大家等了一天,什么都没发生。
那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死宗高人,仿佛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除了激起一圈名为“恐慌”的涟漪,便再无声息。
就在众人疑虑渐生之际,第二日申时许,秃头枭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
“杨……杨爷!庄仙师!不……不好了!咱们……咱们的说书摊子,被人挑了!”
杨玤眉头一皱:“哪个不长眼的敢砸?”
“不……不是砸!”秃头枭哭丧着脸,指着“听风楼”的方向,“是……是来了一个抢生意的!那家伙……那家伙直接在我对面的茶楼也开了个台子,讲的也是尖牙山的事!可他……他讲的比我还邪乎!他说什么……‘老将神枪是厉害,可惜啊,碰上了硬茬子,差点没让人把枪撅了’!还说……‘那俩小仙师,一个被藤条捆成了粽子,另一个吓得尿了裤子’!现在……现在听客全都跑他那边去了!”
苏闲语气得杏眼圆睁,提剑便要往外冲:“胡说八道!我去撕烂他的嘴!”
锦娘心头一凛,拦住了苏闲语:“他……长什么样?”
秃头枭回忆着道:“就……就一个睡眼惺忪、邋里邋遢的穷酸修士!看着跟个酒鬼似的……哦,对了!他那张脸倒是生得俊俏,白得跟个娘们儿似的,就是……就是眉边上,有一道黑色的刺青,看着凶得很!”
杨铁枪沉声道:“原来是他……也罢。死宗最得力的年轻一辈,也只剩那一个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等速去问个分晓!”
众人赶到“听风楼”那条街,对面茶楼早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竟比前日秃头枭的全盛之时,还要热闹数倍。
只见茶楼二楼凭栏处,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头发只用一根细木条松松垮垮簪着的年轻道人,正斜倚在栏杆上,手里提着个黑不溜秋的酒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灌着。
他确如秃头枭所言,生得俊美异常。那肤色几近病态的苍白,在夕照下映出三分金光,一双桃花眼看似惺忪无神,眼波流转间却自带邪气。
而更具冲击力的,是他伏踞右侧眉头、延伸至鬓角的一道纹身。
那不是寻常刺青,而是以纯粹的墨色勾勒而成的狰狞图腾——其形似龙而非龙,鳞甲森然,豹头虎眼,盘踞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平添一股凶煞之气。
他正讲得眉飞色舞,说到兴起处,猛灌一口酒,喷出一道酒雾,哈哈大笑:“哈哈哈!你们当那木老怪是自己死的?笑话!那是他背后那魔头怕事情败露,隔着千里远,一个念头就把他给咒死了!贫道我啊,就差那么一步,就一步!就能把他活捉回来,问出那魔头的屁股塞在哪个茅坑里了!可惜啊,让一群喷火吞剑卖大力丸的给搅和了!”
他正说着,眼角余光瞥见楼下的锦娘,眼睛一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朝着锦娘遥遥一举酒葫芦。
“哟,说谁谁来,这不巧了么。——喷火的,上来喝一杯?”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锦娘等人身上。
杨玤脸色铁青,便要发作,却被杨铁枪按住了肩头。
老将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凝重。
锦娘深吸一口气,排开众人,独自一人走上了那间茶楼。
“阁下便是靡虹山死宗高人?”
锦娘不卑不亢。
“高人谈不上,贫道蹴六,就是个山上跑腿讨生活的。”道人又灌了口酒,懒洋洋地打量着她,“小丫头,胆子不小。——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多管闲事,贫道我追了三个月的线索,断了。”
“此事,是我等之过。”锦娘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然木老乃独悟士一脉,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为民除害,亦是分内之事。阁下今日在此散播谣言,毁我等清誉,又是何道理?”
“道理?”道人嘿嘿一笑,“我蹴六办事,从不讲道理,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你们坏了我的事。我让你们不痛快,这很公平。”
他将酒葫芦往桌上重重一顿。
“不过嘛,看在你是个小丫头的份上,贫道给你个机会。”他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路。一,把你从木老那儿问出来的东西,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我。二,我把你绑了,带回靡虹山,慢慢问。”
苏闲语与杨玤见状,立时便要冲上楼来,却见锦娘对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锦娘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已然明了。
她没有任何可以胁迫此人的武器。论实力,自己这边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论背景,他背后是连阚朝都忌惮的死宗。
但他越是这般行事乖张,看似百无禁忌,就越说明他并非真正的邪魔外道。
——他刻意不走寻常路、不见白崟卿,这就说明,他不介意败坏自己的名声,却绝不会介入中南国的政治漩涡,沾染任何可能败坏他背后死宗名声的脏污。
——他要的是一个“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今日之局,便是要逼自己理亏,从而顺理成章地接手此案。
一念至此,锦娘心头已有了计较。
她看着眼前这俊美而又凶煞的道人,看着楼下那无数双好奇、猜疑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竟是毫无征兆地,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下一刻,两行清泪,顺着她那张本就清丽脱俗、此刻更显苍白无助的脸颊,潸然而下。
“呜……”
一声压抑的、充满了委屈与悲怆的呜咽,自锦娘口中发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哭,瞬间让整个喧闹的茶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蹴六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我义父……青樊阁琼玉楼楼主,苌昙道人,月前惨死于奸人之手。”
锦娘的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与师妹……不过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千里迢日,追查凶顽,只为替义父……讨一个公道。”
她抬起那张泪痕宛然的脸,看向一脸错愕的蹴六。
“我等在尖牙山……九死一生,方才擒住那妖人,为的……便是告慰义父在天之灵,便是还中南国百姓一个太平!”
“我等自知人微力薄,亦知死宗高人神通广大。若前辈早一日现身,我等必当扫榻相迎,将所有线索拱手相让,求前辈为我等主持公道!”
她向前一步,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可前辈……前辈为何迟迟不现身,却要在我等历经艰辛,为民除害之后,才来此地……才来此地……污我等清白,毁我等名节!”
“我一个弱女子……名节何其重要!前辈……前辈你这般行事,与那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你……你……”
蹴六彻底傻眼了。
他横行江湖数十载,见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见过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却从未见过……一言不合当众大哭的!
这一下,直接把他整不会了。
楼下的看客们更是瞬间炸开了锅!
“听听!人家是为父报仇的孤女啊!”
“是啊!还为咱们除了妖,多大的功德!”
“这道士怎么回事?还是圣母说得对,男的就是不行,只会抢女人的功劳,开口就阴阳怪气……”
舆论瞬间一边倒。
蹴六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锦娘,又看看楼下群情激奋的中南国百姓,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
死宗办事,讲究的是“快”与“狠”,为免事后缠手,乱麻裹刃,最重“名正言顺”。今日之事,他本已占尽了“理”,可被这女娃当众一哭一闹,竟是瞬间变成了“仗势欺人”的恶霸!
再纠缠下去,丢的便是整个死宗的脸!
“行了行了!别哭了!”
蹴六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
他恶狠狠地瞪了锦娘一眼,自知今日是讨不到半分便宜了。他如今追查魔头的线索中断,还被一个小丫头用这盘外招逼到墙角,胸中那股邪火再也压抑不住。
——也罢!贫道今日便让你们这些“喷火的”业余之辈见识见识!
“罢了,罢了!贫道不与你争!”
蹴六道人烦躁地一挥手,脸上却露出几分傲慢与不屑。
他清了清嗓子,以指点迷津的口吻说道:“哼,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贫道今日便点拨你几句。你以为你只是在报杀父之仇?你怕是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卷进了何等样大麻烦里。”
他那桃花眼瞪视锦娘,脸上所有揶揄之色尽数敛去,肃容道:“你那便宜义父,留下的遗物里,想必提及过一则残缺的星偈,说的便是‘蛊魔造殃;嗣自相戕’吧?”
锦娘闻言,心头剧震,脸上的悲戚之色瞬间凝固。
蹴六道人见她神情,得意地扬了扬眉,那豹头龙身的文身起伏盘跃。
“看来我猜对了。苌昙那老家伙,到底还是留了一手,遮遮掩掩,不肯说全。也罢,今日便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界,听听这完整的偈语!”
他负手而立,神情倨傲,一字一顿地念道: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小丫头,你和你那仇家,不过是这偈语预言中的两枚棋子罢了。‘嗣自相戕’,懂吗?你们生来便是要斗个你死我活,最终只有一人能活下来,成为那所谓的‘龙’,而另一个,连同所有沾亲带故的,都得死绝!”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一道赤光闪过,竟已自原地消失!
唯有那冰冷的十六字星偈,还在茶楼之中,嗡嗡回响。
众人皆被这惊天秘闻所震慑,面面相觑。
锦娘怔在原地。
那十六个字,如同一道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只觉头痛欲裂,心神激荡之下,体内那股遗忘已久的、狂暴而又陌生的力量,竟是再度有了复苏的迹象。
一股无名业火自她丹田气海之中轰然燃起,瞬间席卷全身经脉。
“呃……”
锦娘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只觉浑身血液仿佛都要沸腾起来,一张清秀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姊姊!你的脸!”苏闲语第一个冲上来扶着她,看得真切,不由得骇然失声,指着锦娘的脸,话音都带了哭腔,“血!好多血!”
紧随其后的杨铁枪亦是脸色大变,急切道:“丫头,你怎么了?!”
锦娘此刻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她强撑着自怀中掏出铜镜,借着夕阳的余晖一照,亦是受惊匪浅——
只见镜中之人,自鬓角至喉边,皮肉全呈血色,殷红欲滴。
凑近了望,那连成一片的鲜血已在消退,得以模糊瞧出许多血块,或是结络、或是结羽;定睛而视,原是一条条血线沿着人面上的谷壑丘陵汇聚成形,以有明暗深浅之分。
几息之间,血络血羽便已消弭不见,露出本来面貌。
锦娘伸手摩挲脸庞,仅生出些微湿意,指间亦无旁色。
“疼吗?”苏闲语在一旁瞧得全,忧心忡忡问道。
锦娘摇首,陷入思忖。
杨铁枪则来到锦娘身前,伸出两指,搭在她的腕脉之上。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丫头,你这脉象……怪异得很。”她沉声道,“看似平稳,然其深处,却似有一股狂暴之气潜藏,如龙伏于渊,不知何时便会冲霄而起。方才那异相,想必便是此气外泄所致。”
锦娘闻言,默然不语,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几日后,众人正自计议,秃头枭匆匆来报,神色古怪:
“杨爷,庄仙师,我打听到一桩奇事……听说那齐家后人,如今就在剑中道的深山里落草,当了猎户。”
(潜龙勿用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潜龙勿用”,终。
棋盘的一角,已被血浸透。
而真正的棋手,才刚刚入座。
【关于宿命的谶言】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这是预言,也是枷锁。
是敌人为她写好的剧本。
——但阿锦,从不是一个好演员。
她要做的,不是撕毁剧本。
而是将这十六个字,化作十六枚钉子,一一钉进敌人的棺木。
这不是悲剧的开始。
这是……战争的开始。
【第二卷预告:初试锋芒】
迷雾之外,还是迷雾。
深山中的猎王,是敌是友?
失落的机关术,是救赎,还是更深的陷阱?
幽隐城的“里子”,才刚刚向我们揭开它肮脏的一角。
欢迎来到第二卷。
——棋局,扩大了。
【棋盘规则(重申)】
棋手: 智谋流事业心大女主。
棋路: 铁打的无CP。友情是唯一的暖色。
棋风: 逻辑与反转。请时刻保持警惕,你看到的,依旧未必是真相。
【最后的最后】
第一卷棋局已定,静候各位执剑人入座复盘。
你们的【评论】,是下一局的落子之声。
你们的【收藏】,是阿锦手中最锋利的剑。
期待在棋盘的另一端,看到你们的身影。
我们,第二卷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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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痞仙临凡戏英杰 稚女当哭断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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