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喝死的吗?”
她问。
她站在停尸间一侧,以一种压迫腰椎的姿势稍稍前曲,凝视着面前的尸体,嘴唇微微抽搐着。
躺在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羊毛衫和皮夹克外套,运动裤被双腿桎梏的姿势牵累着向上卷起,露出登山鞋上苍白的一节小腿。死者的背头此刻散乱在脸颊两侧,沾着土粒和融化的雪水,眼睛眉毛周围嵌着玻璃片,是他本来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茶色眼镜碎裂后造成的。尸斑显现在面部和前胸,证明死亡时处于俯卧姿势,出血点集中在正面。其嘴角、手心和胸前衣物上都沾着呕吐物,胃液的酸臭中带着浓郁的酒气。
“医生说可能是醉酒呕吐后吸入呛死的。”警员童大方回答。其实医生也说,就算没呛死,十二月的天气在零下十几度的大街上睡一宿,冻也冻死了。但出于照顾死者家属的情绪,童大方隐去了后面这段话。
发现这具尸体是个意外。
连夜蹲守传销窝点令才成为实习警员不足一年的童大方睡了十几个小时还没缓过劲来,早上睁眼就迟到了,恰逢今天车子限号,童大方只能一路跑去警局,边跑边思索着该怎么跟组长白勇说迟到的事。
白勇是林中路分局刑侦支队的队长,二十一岁就来到林中路任刑警,到今年已经是第二十五个年头,比现在的局长还长两年。期间局里的同事更迭了不下十次,就连林中路分局也从最开始火柴盒样的小院盖成了泥灰色楼房,有了自己的地下停车场和多个会议室,唯独白勇,始终呆在刑侦支队,拒绝退居二线。
据说其年轻时是市里的短跑冠军,多年来竞争精神不减,一直在跟衰老和罪犯赛跑,局长看中他的劲头,乐意把实习警员都分给他调教。大家都称勇队是个标准的警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张五官肃立的长脸也滋生出一种暴雨里浇灌出的慈悲感,令人联想到甄子丹。
前提是你没有让他失望。
一想到自己可能因为贪睡而受到勇队严肃的凝视,童大方就不禁打哆嗦。
林中路分局离童大方家大约两公里半,嵌在一条闹市街的后身。闹市街是被一家名为叠兴的集团所开发,将横贯两条主路的H型辅路改为了步行街,拔除两边树木,栽进了两排火柴盒小房,是桥城小镇最初的集市,现已成为一排老牌商铺。
七年前叠兴集团妄图扩大市场规模,曾耗费巨资在步行街正中央挖出了一座地下商场,并大力宣传品牌和个人入驻,但直至开业都门庭冷清。大家都道叠兴集团的大老板肯定不是桥城本地人,若是本地人,就知道自七六年大地震后,桥城人最不乐意往地底下钻。
后来耗费巨资的地下商场被小贩以极其便宜的价格租去,主要用于外卖产品加工,但叠兴集团驻于地上的建筑依旧是小城最受欢迎的街市,由最北边修筑成古代建筑风格的五洲金行伊始,到最南边戴着绿顶大檐帽的牛排自助结束,中间还嵌有小城唯一的工商银行。步行街常年熙攘,夏日傍晚还有地摊和小吃车装点,可谓人声鼎沸。
但工作日早上属实不该有这么多人。
童大方跑到步行街中段时,看见一群人围在工商银行斜角正议论着什么,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童大方一下子警觉起来。
近年来随着电子支付的发展,多数国营企业和个体商户都采用电子支付收款和发薪,银行办事清闲许多,但仍有一部分人会在发薪日等在银行门口排队。
那些大都是机车车辆厂和钢厂的退休老职工,他们收取退休金的方式还是非常古板的纸质存折,存折大约为一张纸币大小,多为红色,内页浅粉,从兜里掏出来时像一枚精致的零钱包。这些老人或许仍与子女共同生活,但大都会独自前来银行领取每月退休金,许多诈骗分子就专以这样的老人为目标。
他们有的会用□□换取老人刚从银行取出的退休金,有的会冒充银行工作人员骗取老人的个人信息,多数会以免费量血压或送鸡蛋为由将老人们引向自己的传销基地,强行销售保健品。童大方所在的支队前天抓捕的传销组织正是此类。
该团伙一共七人,在桥城北面的八个小区支了八个卦摊一样细小的摊位,靠三管血压计和二百斤鸡蛋就骗了五十余万元,还发展了三十余名老人成为了传销下线,销售强身壮骨的鳄鱼奶粉,每罐三百克,三罐一箱,一箱八千八。
本来抓捕传销组织应该由桥城民警负责,但据前来报案的老人家属称,对方威胁他如若报警,就等着挨枪子,故抓捕时增派了刑警队。
谁料对方有枪是真,枪却是假枪,是某种真人射击游戏的□□,只射得出橡胶弹。传销组织头目握着那把枪哆嗦了半晌,最后按照白勇的命令将其放在脚下,双手抱头,背过身去,蹲在了墙角。墙角是一座由鳄鱼奶粉堆积成的山峰,山顶有个红尖尖,是一小箱□□,地上的血压计水银柱乱跳,白勇啐了一口:“一屋子假货。”
童大方觉着那群眼神飘忽、神色异常的聚集者实在可疑,刚走上去准备问询,却看见人群中间的地上趴着一个中年男子。
“怎么回事!”童大方赶忙拨开人群。
“不知道。”一个穿皮鞋的中年男人说:“看到的时候这人就已经倒在这了。”
“这么多人围在这就光看着?怎么不报警啊!”童大方有点气急败坏。
“刚刚有人叫了120了。”
叫120没用了。
人已经死了。
对方的身体已出现尸斑,皮肉在十二月的东风里冻得像铁一样硬,止住了童大方准备进行急救的手。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谁第一个发现的?”
没人回应。
童大方亮出警察身份,又问了一遍,这会儿一个穿环卫背心的老人慢慢抬起了手。
“你几点看见他躺在这的?怎么不报警?”
老人支支吾吾,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方言,布满皱纹的脸上渗透着胆怯。童大方无法去苛责一个生活贫苦的老人,只得先跟局里知会了一声,又问周围的人有没有碰过死者的东西。
众人纷纷摇头。
这时,120到了。
120将死者和童大方拉到区二院,医生检查了死者的口鼻,说极有可能是醉酒后呕吐被污物呛到,窒息而死。
看来是醉酒意外。
当今年代,醉酒意外似乎不再被人视作意外,而是酒鬼的一种必然归宿。醉酒后若身边无人照顾,醉酒者极容易发生危险,其中最危害公共安全的便是醉驾。但自2011年正式施行醉驾入刑后,醉驾案件明显减少,可醉酒意外依旧层出不穷。
童大方戴上一次性手套把手伸入死者口袋,掏出了一部手机、一些搓成一团的卫生纸、一串钥匙、一个空的维生素药瓶和三十二块零散的纸币,没有身份证明。
死者手机还有百分之十二的电,但没有密码,开不了锁,只能按快捷键拨打紧急联系人的电话。电话被拨出时,屏幕上显示着“女儿小洁”的备注字样。
滴了两声后,电话被接通,童大方简单说明了下情况,十分钟后,对方赶到医院。
对方跟童大方年纪相仿,生着一张窄窄的瓜子脸,五官恬静普通,属于是乍一眼看觉着面熟的大众脸,但转头就忘了五官排列的那种长相。其来的时候微微发喘,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看得出出门时的张皇。
童大方将人带进停尸间,确认尸体时对方久久凝视着,似还不能接受家中突遭变故,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哪找到他的?”对方恍惚着问,嗓音沙哑。
“工商银行旁边。”
对方目光依旧涣散:“今天不是领工资的日子啊。”
童大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实习快一年了,跟着见过不少认尸现场,不是家属哭得人仰马翻,就是挤进一堆人,七嘴八舌地不停嚷,这么冷清的实属不多。
白勇说过,虽然桥城时兴送葬,吹拉弹唱的殡葬文化小镇政府也不加阻挠,但做了这行之后就会发现,依旧有很多人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走的。
童大方抬眼探了探外面,空空荡荡,没有其它人进门的昭示,便问:“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吗?”
“...只有我能来。”她垂下眼睛:“他...是喝死的吗?”
听完回答后,她陷入沉默。
童大方第一次单独跟受害者家属共处一室,既觉着紧张,又于心不忍,想问问她在殡葬方面有没有难处,不料先开口的竟然是对方。
“那一起喝酒的人要承担责任吧。”
童大方愣了一下。
对方望向他,发红的眼中闪烁着波纹:“一个人因为醉酒死了,一起喝酒的人要承担法律责任吧?”
“法律上可以追究连带责任,但除非是对方有劝酒行为或者...”
对方打断他说:“我爸昨天没回家。他们没把他送回家,这样可以追究吗?”
童大方点了下头:“如果情况属实,可以追究。”
“那就麻烦您给我立个案吧。”她说:“我叫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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