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静静打坐一个时辰后,瑾瑜听到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不由微愣——
酉时未到,外面的天竟然已经黑了。
门外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贾兄弟,你休息好了罢?我让人给你送棉被和吃的来了。”
是齐夫人。
瑾瑜下床开门。
门外的妇人被一众丫鬟簇拥着,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抱着暖炉。
“贾兄弟,我怕家里那些弟子照顾不周,所以亲自前来看看,你不要见怪。这里可比不得其他地方,一到酉时,山风就会刮下镇子里来,别看隔着山脚十余里,这风可不得了,冻死过不少人呢,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乱跑出去。”
边说边让人将吃的用的搬进屋内,瑾瑜看她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笑中透着瘆人的精明,低下头道:“谢谢夫人,贾二记住了。”
齐夫人顿了顿,又道:“寅儿被我娇惯坏了,不免得罪了贾兄弟,今日摔那一跤也算上天惩罚,望贾二兄弟以后不要与他计较。”
瑾瑜憨态可掬地摇摇头,表示不会,人则一直站在门内。齐夫人心道这人真是个木头,冷成这样居然将人堵在屋外说话,要不是为着大哥的嘱托,她才懒得过来。
但她面上做足了功夫,从头到尾都在笑,等被人拥着出了院门才冷下脸来,“如何?他那包袱里装了什么?”
进屋的丫鬟回道:“一些换洗的衣物和干粮,对了,还有几瓶酒。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真就是个凡夫俗子?
可今日寅儿摔下台阶时,她分明感到一股纯厚的真气在四周运转。这可不是紫云门那帮废物弟子能有的东西,包括他丈夫。
赵妍心内冷哼一声,反正人在这里,她有的是机会试探。
屋内,瑾瑜看着堆成小山的棉服和棉被,冷笑了声,借着送东西来查他,这就是紫云门的待客之道?
生完气,他只剩苦恼,这些东西他根本用不上,可若不穿不用,难免引人怀疑。
潜在房梁上的璇凌感应到主人的想法,嗖一下从暗处现身,瑾瑜眼疾手快拦住它:“不许玩,出门在外,我打扫不便。”
璇凌气蔫蔫地躺倒桌上,瑾瑜抬头看向另一位:“下来吧,人离开了。”
若水探头探脑伸出剑身,果不见那群姑娘了,飞速来到瑾瑜身边。
瑾瑜笑着摸摸它:“今晚做得不错,但以后不必这般小心,他们修为浅显,你们隐身便好。”
方才齐夫人探他修为时他也礼尚往来了一番,得知她是紫云门修为最高的筑基圆满,瑾瑜略吃一惊,怪不得齐道长能被她压一头。
就是不知这人师承何处,三十多的年岁便到这般境界,门派定然不能小觑。
想到还有正事要做,瑾瑜收敛了思绪。天色已晚,那人估摸着也要上山了。他当即就地打坐,顺道在屋外布下结界,以防有人察觉。
闭上眼睛,凝神找到那人的方位后,瑾瑜摊开不久前拍过耶律苌肩膀的那只手,对准东南一角,睁眼时掌心赫然浮现一面形似圆月的幻镜。
这是他魄渊师叔独创的窥探神器——窥月镜。分作两面,一面用于附身,另一面用于窥探。
被附镜之人目中所见都会在镜主人手中的镜面上反应出来。只不过这法器用过一次就会失灵,且画面清晰度与窥探之人能力相关,能力越强,清晰度越高。
瑾瑜是第一次用,呈现出的画面还算可观。他从镜中看到了耶律苌身处的环境,似乎是一间酒楼。人很多,但听不到声音——这大概是窥月镜最大的不足。不过能确定一点,他还没有上山。
瑾瑜神情放松下来,静静看画面中的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这镇子居然有这么热闹的地方。他进镇时,除了城门口,可没在街上见到这么多人。
静观一刻钟后,耶律苌终于有了动作。
吃饱喝足后的他在和同桌一群江湖人士告别,那些人祝他去而复返时有所收获。这些话是瑾瑜通过他们说话的唇型猜的。
耶律苌冒着风雪出门,呼啸的山风迎面刮来,画面竟然丝毫不颤,瑾瑜目露赞赏,这耶律大侠当真是个能人,难怪那些宗门争着抢他。
离开镇子后他一路向北前行,越走近山脚风雪越大,几乎要割破人的面容。瑾瑜心道,那些传言也非虚传,天气如此恶劣,不被那山霸王杀死也能冻死了。
转念一想,这山霸王是否真的存在还未可知。
他尚持怀疑态度,然而一个时辰后,耶律苌的死告诉了他答案。
镜中映出漫天白雪和数株红梅,画面定格于此,不再有所改变,因为耶律苌已经被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杀死了。
那道身影快如闪电,在耶律苌刚伸手要摘一株开得艳红的梅花时从他身后出现,都还来不及拔刀和他斗上两个回合,就被他从后面一击毙命,甚至都看不清用了什么兵器人就倒下了。
瑾瑜心口一窒,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仿佛刚刚经历死亡的人是自己。还没等他缓过劲来,画面忽然抖动了一下。
有人在动耶律苌的尸体!
他神色一紧,凝神去看,只见镜中画面在急速消散——是窥月镜正在失效。瑾瑜不禁扼腕,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眼睛,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立即回想刚才看到的画面,不多时一丝诧异浮现在脸上。
这双眼睛,怎么给他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恍若冰天雪地里的一缕暖阳。
他生不惧寒,也不知寒,不知道被阳光暖到的感觉怎么样,但是刚刚,他跟着耶律苌经历死亡后生起的一丝寒意竟然在看到那双眼睛后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当晚,瑾瑜躺在三层棉被铺就的大床上思来想去,最后只觉得有一个地方不太合理——
这杀人狂魔长这么一双眼睛,不合适吧?
-
一大早,耶律苌的死震动了整座奇山镇。
瑾瑜打开房门的时候,院内送饭的两名弟子正在低声讨论刚刚听到的消息。
虽说在梅山死了人实在算不上什么惊天大事,但像耶律苌死得这么惨的还是头一次见。
双眼被挖,五脏六腑被掏空,四肢砍断,真真惨不忍睹。
尸体被抬下山的时候,不少围观路人吓软了腿,原本准备这两天上山的一群人,现在忙不迭地在收拾行李准备跑路,并发誓此生永不踏入梅山。
一下子,奇山镇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除了五大门派日常在外巡逻的弟子外,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
若非亲眼所见,瑾瑜差点就要信了这两名弟子口中的话。
耶律苌的确惨死,但全身上下被挖的只有心,双手双脚也尚在,不过被挑断了筋骨。
看来这位梅山霸主不但喜欢杀人,还喜欢虐尸。
要不是事关祖师生死,瑾瑜还真不想和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他不仅必须上山,而且要尽快,因为祖师等不了。
但耶律苌惨痛的经历又让他不得不谨慎面对这件事。
他需要收集更多有关梅山的情报,这也是他昨天“碰巧”遇到齐善,又“误打误撞”救下他的原因。
两天前,他来到陵城,正愁用个什么身份进奇山镇,就听住在隔壁的一对邪道妖僧在密谋残害受邀来陵城做法的齐善。
得知这位即将被害的齐道长来自奇山镇,一个计划在瑾瑜心中成形。
救下齐善,本意是与他结伴进镇,以免独自一人引人注目。没想到因此入了紫云门,这倒是意外收获。
有个勉强算得上安全的立身之所,他探查起有关梅山的消息就方便多了。
当然,与之而来的一些小麻烦也不可避免。
赵寅跨进院子的时候,瑾瑜正穿着昨晚齐夫人送来的滚金云纹袍与院中两名送饭弟子交谈。
听到那句“不是亲眼所见最好别乱说”的话时,赵寅冷哼出声,瑾瑜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门口那人瞬间像吃了火药一样叫道:“谁乱说了?谁乱说了!难不成你看见了?你抬下山的?丑东西,敢教训我们紫云门的人!你算老几!”
跟来的那名弟子想劝一劝,赵寅直接推开他,指着瑾瑜骂:“丑八怪!这套衣服穿你身上简直浪费!”
原来这顿痛骂的根本原因在这!
瑾瑜倒没有怎么生气,谁让他踩了人家的雷点呢。
这位紫云门公子是个深度颜控。生来就爱美人,也爱睡美人。
家里的师兄弟,好看能碰的,都被他睡了个遍。美其名曰:上床助修道,双修靠睡觉!
一句话,可谓名震全镇。
刚才他回过头来,明显看见这位“淫”公子眼底来不及收起的一抹惊艳。
紧接着他就勃然大怒,叫是叫,骂是骂!
估计垂涎一个丑人的背影令他备感耻辱!
至于刚来不久的自己是怎么知道他这些事迹的,还得从今早练完功开始说起。
隐苍峰弟子的晨起练功时间是寅时四刻,瑾瑜自下山以来,不论身处何地,都严格遵守门规作息。
当时,他正待在黑暗的房间里打坐,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凝神细听,声音似乎来自两里外的某户人家门口。
人还不少,一边奋力敲门一边惊慌失措地高喊“道长救命”。
声音之急切让人忍不住想探个究竟,何况这还是在梅山脚下,说不定和它有关。瑾瑜迅速化出一个隐分身寻着声源方向而去,不多时就来到一座庄严古朴的道观门口。
门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手举火把,借着火光瑾瑜看清了两侧石柱上插着的数面暗红色绣花纹状的道旗。
花纹形状有些熟悉,但瑾瑜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总之,这里是无情宗的地盘。
这些叫喊的人中,他认出了几副熟悉的面孔,是昨晚和耶律苌在客栈喝酒的江湖侠客。
他们满眼焦急,等待大门开启的过程中,有人忍不住抱怨道:
“我就说让他不要去,你们还一个劲地起哄让他开道!”
“不是他自己说的上去过几次都没事吗?谁想这回到了约定时辰人还没有下山!”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下好了,逞能把自己逞没了。”
“行了,少说几句,人还没找到呢,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瑾瑜从他们的对话中,大致明白在说什么了。
耶律苌出发前和这群人说好了返程时间,结果人迟迟没有回来,这些人急了,于是上门求助无情宗。
可是,为什么是无情宗?
昨天在紫云门府前耶律苌可是让无情宗弟子难堪得很,无情宗还会出手帮他们找人吗?
当看到无情宗掌教时,瑾瑜忽然懂为什么了。
那人迎着火光走出道观,一袭深红色道袍衬出他仙风道骨的挺拔身躯,他鬓发斑白,容颜见老,但眼眸中透出的神采,竟让眼前这些年轻人都难以企及。
竟然是他。
十年前离开承天之域说是出门游历从此一去不返的小师叔,未明夷。
瑾瑜对他的记忆虽然不多,但仅有的几个片段却是清晰得很。
他三岁时还被祖师养在身边,小师叔当时不过而立之年,也算意气风发,总和祖师争论道学上的一些问题。祖师很多时候都用无言退让的态度来回应他的无理取闹。
和祖师红完脸,隔几天他又会梗着脖子来道歉。每当这时,瑾瑜就会看到祖师压不下去的嘴角。
后来自己拜入了隐苍峰门下,就见不到他了。再听说时,已经是好多年后,那时云华偷来隐苍峰见他,说他师父若悬道人讲经布道时不小心说漏嘴了一个八卦——
小师叔和祖师又吵架了,而且是大吵一架,之后小师叔就收拾行李下山游历去了。
瑾瑜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惊讶的同时不免有些感慨。
昨日言如渥丹,今朝鬓发斑斑。再见君时君已老。
好在他的小师叔初心未改,仍在坚守正道。如今的他亦是一名金丹修士,修为虽在自己之下,却是整个奇山镇五大门派中唯一一个修成金丹的掌教。
难怪这些侠客会到无情宗找人,不找最厉害的还能找谁。
未明夷出门后,只问了两个问题:“何人?几时上去的?”都不问去的哪,什么事,一看便知救人经验丰富。
那群人七嘴八舌回道:
“昨日酉时去的。”
“说好子时前下山,但现在都卯时了还没见人。”
“他叫耶律苌,前两天还在道长你们无情宗做……做客。”
似乎也觉得难为情,说完这话一群人都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看着立在门口一脸淡漠的尊者。
心中暗骂,耶律苌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这里最厉害的修仙门派。
多少人打着进梅山的幌子来奇山镇,就是想入无情宗门下,他倒好,拒绝人家的主动邀约不算还骂人家,现在出了事又不得不求人家上山救命。
想想他们都替他害臊。
果不其然,无情宗弟子一听是昨日大闹自家宗门的那个无知莽夫,纷纷变脸,出声劝道:“师尊,不能去。那人如此羞辱我们宗门,您不值得为他涉险!”
在场侠客一听这话就感觉没戏了,不过也十分能理解说出这话的原因,你骂我全家我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你这要不是圣人转世就是病得不轻。
然而,不论是圣人还是有病,无情宗宗主未明夷最终决定上山寻人。
不同于其他人的钦佩赞赏,隐身暗处的瑾瑜在听到他说“救人要紧”时,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小师叔仍是那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小师叔,只不过现在的他行善掺了很多无可奈何。
而且这一次他注定救不了人。
因为耶律苌早就已经死了。
无情宗弟子劝阻未果,只好回宗门准备常用的工具。卯时一刻,未明夷率领五名弟子御剑上山。
御剑其实也快不了多少,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路上要面对的除了漫天的风雪,还有来历不明的雾障。
为照顾徒弟,未明夷将御剑速度降到了最低。
行至中途,他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目光凌厉看向重重迷雾之后。
五名弟子陆续跟上来,微弱的萤光下但见师尊紧盯身后弥漫的大雾,疑惑之余不由心生警惕。
这还没到山脚,那个东西不会就来了吧?
“师尊?可是有异?”
大弟子战鸢看师父眼神晦暗不明,不禁出声询问。
未明夷两道视线似要穿透茫茫白雾刺向距离他们仅有一丈之遥的人。忽然,他神色一敛,淡淡道:“无事。继续。”
转身再次御剑前行。
众弟子虽摸头不着脑,但还是紧跟了上去。
没一会,他们刚才站定的地方就出现了一个人,正是用了隐身术的瑾瑜。
他还是大意了,小师叔怎么说也是金丹修士,又出身承天之域,自己用真身隐匿都可能难逃他的法眼,更何况还只是半个分身。
谨慎起见,瑾瑜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跟他们太近。
临近山脚时风雪戛然而止,大雾也逐渐散去。
追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由他小师叔一手建起的屏障不知作何表情。
以他现在半个分身的修为不消想着在两个时辰内解开这个结界。
看来只能等了。
约莫两刻钟后,熟悉完四周地形的瑾瑜终于见到了被抬下山的耶律苌。
他身上盖了白缟,瑾瑜本想靠近看看,但顾及小师叔在,只能远远跟着。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他的意图,未明夷护送弟子走出两里地后,御剑先行离去了。
瑾瑜这才得以上前查探尸体情况。
顺道听了一路八卦:
“也就咱们师尊心善,不然这种人找他干什么?”
“就是,留他入住还以为我们害他,师尊那是算到他大祸将至想救他一救,好心当成驴肝肺,说话那样难听!”
“这回可算是遇到那位了。你别说,这大胡子整天吹嘘他上山几次又下来,我还以为山里那位出什么事了呢!”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让他听见怎么办?我可不想陪着这莽夫去见阎王。”
“怕什么,人家才过了杀瘾,哪会理我们几个。而且离山脚这么远了,他老人家才懒得追上来。何况师尊都说了,只要他突破金丹中期,未尝不能与那位一战,到时候梅山就没什么可稀奇的了。咱们也能好好修炼,不用整天救这个抬那个的。”
“说到修炼,真替咱们师尊不平。明明是金丹修士,天天被那几个门派说成是不相上下,碰瓷到他姥姥家了。就他们那点修为,好意思和师尊相提并论。”
“那四位里也就齐掌门人还不错,可惜生了赵寅那么一个儿子!当年他那句惊世骇俗的修道真言你们还记得吧?简直把他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哈哈哈,记得记得,‘上床助修道,双修靠睡觉’,乖乖,可被齐道长一顿好打。可惜改不了偷嘴的毛病,遇到好看的就撩拨,他家那群师兄弟,没和他修过的估计就剩长得不如他意的了。”
“和这种人同处一片天修行,我真觉得是种耻辱!对了,昨天他又被齐道长收拾了,听说是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那人我和老九见过,只能说普通,不过在赵寅那个淫贼眼里估计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也好,进他家门,还是别长得太好看。”
听到这里,瑾瑜忽热明白紫云门公子对自己的敌意来自哪里了。
原来是嫌他丑下不了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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