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安果然日日都来，准确得像是点卯，而且每次来都只点名要我作陪。
他出手阔绰，赏钱给得大方，但奇怪地从不越矩。有时听琴，有时下棋，有时只是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闲聊，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喜欢吃什么，平时做些什么。
但我始终对他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和冷遇。我告诉自己，这都是纨绔子弟惯用的把戏，先示好，让你放松警惕，然后再轻易拿捏。他让我弹琴，我就专挑最悲切、最凄清的曲子弹，《折柳》、《孤雁》、《寒鸦戏水》，怎么不合时宜怎么来，琴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怨怼和疏离；他找我下棋，我就全力以赴，杀伐果断，毫不留情面，经常把他杀得片甲不留，从未想过“让”字怎么写；他试图与我说话，问我身世，聊些风物，我就用最简短的“是”、“不是”、“还好”来应付，惜字如金，态度疏离得像块捂不热的冰。
楼里的其他小倌和龟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我不知好歹，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还摆臭架子，迟早有苦头吃。
“不过是仗着几分颜色，拿乔作态，等沈小将军新鲜劲过了，看他怎么哭！”
“就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咱们楼里卖的…”
难听的话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我只当没听见。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高门子弟的喜好就像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他们享受的是征服的过程，一旦得手，很快就会厌倦，然后毫不留恋地抛弃，转向下一个更新鲜的猎物。我越是抗拒，他或许越觉得有趣，但我宁愿他早点觉得无趣，早点离开，我也好早点回归“正常”的、麻木的接客生活，至少那样不会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有一天，他来得比平时晚了很多，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眼尾有些发红，那股玩世不恭的懒散劲儿被一种罕见的烦躁和郁气取代了。
他挥退了想来伺候的小厮，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冷茶灌下去，然后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今日在朝堂上，又被父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了…说我不学无术，无所事事，是沈家的耻辱，丢尽了他的脸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自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几个单调的音符，并不搭话。纨绔子弟的烦恼，无非是又被家长骂了，零花钱被扣了，于我何干？难道还要我出言安慰不成？我的苦难，又向谁诉说？
“你呢？阿晏。”他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我，带着酒后的直白和探究，“阿晏…这不是你的本名吧？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琴声戛然而止。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常的戏谑和轻浮，只有一种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是锐利的探寻，像是突然想撕开“阿晏”这层伪装，看看底下真正的东西。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太过深入，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瞬间触到了最深的痛处和耻辱。那个被雪掩埋的名字，那个代表着破碎诺言和被出卖的过往的名字…
“与将军无关。”我的声音瞬间结冰，比任何时候都要冷硬，带着明显的防御和抵触，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地划过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刺耳噪响，试图用这声音掩盖我瞬间紊乱的心绪。
他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声刺耳的琴音余韵在回荡。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低沉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
这话像是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我积压已久的屈辱和愤怒。我觉得可笑极了，又可悲极了。这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总是这样，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风月场所提供的所有乐趣和服务，一边又摆出这副悲天悯人、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在践踏了你的尊严之后，又来施舍这廉价的同情？
“那该在哪里？”我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语气尖刻得像冰锥，“将军大人莫非是要大发慈悲，为我赎身不成？”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带着刺。
他看着我，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被刺痛的神色。片刻沉默后，他开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酒后的执拗：“如果我说是呢？”
我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了一拍，但随即被更强大的不信任感和荒谬感淹没。赎身？说得多轻巧。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玩弄罢了，或许是想换个更私密、更长久的地方圈养一个玩物。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先例。
我冷笑一声，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像是碎冰砸在地上：“将军说笑了。阿晏身份卑微，命该如此，不敢劳将军费心，更不敢…高攀。”我把“高攀”两个字咬得极重。
空气彻底冷了下来，比窗外的寒风更甚。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深沉得让我有些心慌，仿佛要在我身上钉出两个洞来。良久，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晚，他留下的赏钱比平时多了一倍，那锭银子放在桌上，却显得格外沉重和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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