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张模糊的长堤的照片,只是单纯的一道石堤横在江上,我却看得出神。
那时候妈妈刚确诊心脏病。
“你怎么不去死啊!滚,滚远点,你们都滚得远远地,去找你们老子爹去吧,你们全当我是疯子是吧,我告诉你段清清,当年要不是老娘,你早被你那宝贝爹活活打死了,还有你的今天?现在你来数落我?”
旧小区隔音效果不太好,我脚步虚浮地逃下楼,隔着雨幕,还能听到四楼清晰的叫骂和哭诉声,我的心像落到被敲得震天响的鼓肚里,一阵一阵痉挛着抖动。
要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中学时候的我,估计只会满脸通红,心里祈求邻居不要在家门口贴警示纸条,祈求半夜回去妈妈能消气,不会把我锁在外边,有好几次,一连几天门被反锁了,我半夜缩在楼道里,庆幸还好现在是夏天,除了蚊子烦人,倒也不算难熬。
可现在我站在破旧的楼道口,又看见以前蜷缩着睡过不记得几个晚上的角落,满心只有闷闷的涩,羞耻、害怕、惶恐已经不再是考虑的首选项,因为我现在不需要她的施舍也能活着,我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了。
“清清……清清!”
是茉莉吗?
我僵硬地甩了甩头,怎么会,她还没从北京回来呢。
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明明已经毕业工作,却又像是回到青春期无处可去的时候,我像只老鼠被撵得东躲西藏,害怕黑夜也害怕阳光,我被关在那扇被教科书赋予“避风港”称号的门外,只能提着脚四处飘荡,祈求不要有鬼怪把我一口吞掉……
“清清!”
茉莉?
我猛地清醒过来,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和洗衣液香气的外套兜头把我罩住,一个人揽住我的肩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笼罩我。
“我们回家。”
回家?
楼上的叫骂还没有停,揽住肩膀的手轻轻捂住我的左耳,她的声音在右耳响起:“清清,我们回家。”
我完全像是个傀儡,她说什么我都不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点头,只要离开那扇门,去哪都好。
茉莉开了车,她打开副驾门一只手护住我的脑袋,看着我坐好,帮我系上安全带,然后打开暖气,又拢了拢披在我身上的外套。
她没急着发车,调高了暖气,末了又打开车窗,外面的雨飘进车窗,她又关上。
我很少见她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头一软,安慰道:“我没事。”
“没事?没事人站在雨里挨骂?你傻的?”茉莉没好气,但话一出口又立刻后悔,凑过来用指腹擦了擦我的脸,叹口气。
“清清,你太心软了,没必要为他们自责。”
我摇摇头:“我不是……”
话卡在喉咙里,我想说我不是自责,我或许自始至终都觉得是他们对不起我,我的伤心是自怨自艾,我的难过是不甘心,我……
我不知道,也说不出口。我只是盯着茉莉被车灯照亮的半张脸,她眼中的柔意和车窗外的细雨渐渐融合了,我突然心生惶恐。
面前的人是真实的吗?
她眼睛里的感伤是真实的吗?
我还在楼下吗?
楼道里蜷缩的其实是只酣睡的蟑螂对吗?
“清清,你还有我,我们回家。”茉莉头抵住我的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是害怕将鼻尖的绒毛吹落一样小心翼翼。
我鼻头酸涩,吸了吸气:“……我们回家。”
眼泪顺着面颊流到嘴角,咸中带苦,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我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慢慢将头垂到茉莉肩膀上,她抚着我的头,低声安慰:“没事的,清清,我在。”
我的眼泪更凶了。
真奇怪,一个受了委屈毫不吭声的人,听到一句安慰时却会泣不成声。
那天晚上我含着眼泪,颠三倒四地向茉莉倒苦水,她只静静听着,不时将纸巾放在我的手上,我肯定哭得很丑,但从来没感觉我和她的心贴地那样近,那一刻,她是最包容我的人。她听到我的丑态不会嫌弃,听到我或许无意识夸大的苦楚会皱眉,听到我阴暗讨人厌的想法不做批判,她只是静静看着我,末了擦擦我湿湿的脸,说:“我明白。”
她明白,她明白,她明白。
我真高兴。
那晚茉莉带我去长堤上,小时候我们惯常去的地方,我们并排坐着。
我肯定颠三倒四讲了许多话,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从里向外翻出来,让她看个透,这种近乎做戏的姿态放在别人面前,放在别的时候,别的环境,我或许会羞愧地满脸通红,可实际上我很畅快,脚下软绵绵的,又哭又笑,最后连自己讲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了。
其实他们离婚的时候我是被判给了我爸,后来他一喝酒就打人,我和他带到家里的漂亮女人经常被打得像老鼠一样到处躲。有一次我刚放学回来,就看见他满脸通红,一只手扯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死命拽着那个女人,纤细的手臂上显出可怖的勒痕。
我站在玄关,呆呆地看着那女人被他一巴掌打得摔倒在地,嘴角出血,白皙的脸像被甩上一团青紫色的颜料,很快浮肿起来,头发散乱,遮住另外半边完好的脸。
我吓得大叫,脑子空白,下意识冲上去,挡在她面前,想帮这个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女人挡一下,爸爸看见我,更生气了。
“贱皮子!老子给你吃给你喝,交那么贵的学费,买什么破学习平板,你就这么报答你老子?吃里扒外的种子,滚一边去!”
他拽着我的领子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一边,我的肚子撞在桌角上,翻江倒海的疼和恶心让我干呕起来,那女人哭着惊叫一声,但没等男人暴躁的拳脚再落下,她一只手摸到床边还装着半瓶子酒的玻璃瓶摔在男人脸上,他立马捂着脸嚎叫起来,碎玻璃和酒溅了他俩一身。
她完全忽视了落在衣服上的碎玻璃,哆哆嗦嗦地爬过来拉我,我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这个住了半年的高档小区。
太阳已经下山了,女人拉着我的手一直跑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来,她胸口剧烈起伏,青紫的脸上泪和汗混杂在一起,狼狈得不像话,半点看不出往常衣裳华丽、妆容雅致的样子,但她冲我庆幸又悲哀的一笑,胜过她以往任何一次华美打扮带给我的印象。
随即,她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脚,颇有些不好意思,对我说:“实在跑不动了……”
我这才发现她居然没穿鞋,脚底磨破了,后面路已经染上了一点红。她摸摸我的头,眼睛看着路那头,很快我俩坐上出租车。
她好说歹说,用一对精巧的耳环和出租车司机抵了车费,又换了一点钱,我记得那耳环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应该很值钱,但她没有一点迟疑地拿它换了几十块钱,脸上表情很轻松,又带着点反常的热情,她一直牵着我的手,但她的手很冷,一直在抖。
她拿那点钱开了间最便宜的旅社,还在路上买了两份盒饭。廉价旅馆的桌子和椅子霉味很重,她有点洁癖,跑上跑下找老板娘要了毛巾,来来回回擦了两遍,才让我坐下。又马不停蹄地拆开塑料袋,把饭递给我。
她高兴地夹起一块菜叶子放进嘴里,还没吃两口又哼起歌来,她在家的时候不多,一起吃晚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印象中她总是过分挑剔,葱姜蒜不吃,口味太重不行,嫌弃齁嗓子,口味太淡也不行,说这吃着有什么滋味,肉太多嫌腻,菜太多是兔子吃草,一顿饭总有漏洞百出的毛病。我爸前半段哄后半段骂,简直像一出滑稽剧。后来据她说,他扣扣搜搜的,还打人,饭桌上挑点毛病怎么了。
我看看她,觉得这首歌很熟悉,但实在太饿,只顾埋头大口吃起饭来。
刚才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早过了饭点,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饿得难受。
填饱肚子,女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还好我一直背着这个不算累赘的书包,还能在这时候掏出没写完的半份试卷,解闷一样写起来,打发时间。
女人哼了一会儿歌,突然叫对坐在旁边的我说:“这么用功啊,明天说不定就没学上了,还写什么作业呀。”
我笔一顿,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翻了个身,兴味盎然地冲我说:“诶,你成绩怎么样,听你…听说你一直拿奖状啊,我就只上过两年小学,当时觉得一点都不难,老师还经常夸我,但是家里当时供不起四个人读书,就只让小妹和小弟去上初中,他们说初中可难了,你现在上初中,初几来着?是他们说的那样难吗?等我到大城市去找份正经工作,我也去上大学。”
她艳丽的脸上含着天真的向往,我被她的兴奋感染,高兴地说:“我初二,不难的,说不定到时候我俩一起上大学。”
她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以前她正眼都不看我。
现在她一派老成地冲我说话,其实并不比我大多少,我看过她随手丢在桌子上的身份证,柳纹,就比我大六岁,如果她小时候能上学,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
我接着写作业,她凑上来好奇地盯着我写的数字,她凑得太近了,我不自在地挪挪,半面数学题变成弯弯曲曲的线条绕在我眼前,她突然发愁起来:“哎呀,一点都看不懂。算了,还是想想你怎么办吧,我肯定没法带你走,不然你就成黑户了,况且,我也没钱养得起你啊。”
她杵着下巴,双腿晃荡,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亮得发光。
听到她的话,我却心一跳。
“总不能再给你送回去吧,那老畜生铁定会把你打死。”
我一抖。
“瞧给你吓的,那畜生简直不是人,虎毒不食子,打我就算了,连你也下得去手。我就拿了他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儿钱,那副嘴脸,还打老娘,傻逼崽子。”她朝地上唾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想明天准时到教室。
“你妈呢?死了?”
“没……”我连忙否认。
“那不就成了”她一拍手,“当妈的肯定舍不得孩子吃苦,你妈住哪?记得号码不?明天你就去你妈那吧,我一早得去赶火车,可惜那箱子没拿上,净忙着拉你了,里面还有个手镯呢,不过该拿的都放王姨那了,少一个就少一个吧,谁叫遇见你呢。”
“你够厉害的,这小身板还帮我挡拳头,哎呀,我从小被那么多人打,就没见帮别人挡拳头的,你是不是傻呀,下次见到这种场面,记得转身赶紧跑,越远越好,知道吗?没见过上赶着挨打的。”
我冲她腼腆地笑笑,心里七上八下,妈妈会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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