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曦生辰日,收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她拉出床底一个宝盒。
宝盒内,皆是言游那日送的珠钗,步摇。
沈一曦噘起嘴,满目失落地将宝匣也一并置入,随即宝盒一盖,双手一推,宝盒匿于床下。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撑着下巴,小嘴儿舔着新冒的白牙,叹起长长的儿女情事。
殿内,蹑手蹑脚进来一人。
虽然她已下令,不叫人进来打扰了她这会儿的清净。
可真来了人,她也不会随意责问。
沈一曦眼皮微掀,有些懒懒的倦怠:“何事?”
“公主,国舅大人连夜进了宫,看方位是朝着寿康宫。”太监卫天宇,跪于殿内墨山水屏风之外,细声禀着。
“嗯?太后怎么了?”警觉的沈一曦,立马追问。
入冬的京都,对年迈的老人格外不友好,尤其是今年入冬的较早。
康寿宫是最早供暖的,就是这样,也折费了几位太医一日数趟的奔波。
“公主。”卫天宇举起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朝着周围转了一圈脑袋,随后用膝盖朝着屏风挪近了两步,“奴才偷着去问了一下寿康宫的宫女,她们都说太后可能撑不过这两日……”
太后的情况,早有预料,此时过了耳,沈一曦并不上心。但,她对这个太监,起了好奇。
她走下床,走至屏风处,与太监相隔着一道屏风,仔细打量起头抵在屏风底部的卫天宇。
记忆溯回,有些模糊的片段闪回。
六岁的她,贪玩。
宫墙,躲猫猫。
韩晓身后随了一群宫女,在捉她。
角落,小太监卫天宇?年迈的老太监拿着一根藤鞭,朝死里打。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年轻,又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是当年她捡进宫的?
“那年孤六岁,你十二。”沈一曦努力回忆。
这让跪在地的卫天宇,心一跳,险些激动地抬了头:“公,公主还记得奴才。”
“孤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沈一曦眯起眼,对卫天宇的容貌起了好奇,“抬起头给孤看看。”
一直以来,她身侧的太监都是低着头,见不着全脸。
再加上她对周侧的人并不上心,若不是这会儿她忽然想起来,宫墙里那些个宫女的讨论,想证实一番:淑明宫有一位容貌清丽的公公,不似阉人,倒像个贵公子哥……
“公,公主…”
卫天宇自十二岁时因沈一曦出言相助,被收进淑明宫后,擅察言观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事又极为利落妥帖,很快就被韩晓重用,提拔为淑明宫掌事的大太监。
他在淑明宫,乖巧懂事,随着长大,容貌愈发清丽引起小小关注后,并未张扬放肆。
他反倒是越加小心谨慎,不但将自己的头低下,偶尔还会缩起肩,不断降低存在感……这是,第一次,一道令要他光明正大抬起头。
宛若,不着一物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卫天宇的心跳骤然加快,伴随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忐忑,加之公主还记得他是如何进的淑明宫……
他,缓缓举头,湿漉着一双桃花眼不敢正视沈一曦的坦率,涩红着的脸粉饰了桃唇。
“哇。”沈一曦惊艳一呼,瞳孔随即放大。
“你站起,让孤好好瞅一瞅。”她当即绕过屏风,来到卫天宇跟前,要将他看了个仔细。
卫天宇缓缓起身。
没有言游的高壮。
也没有杭一诺的仙人之姿。
只比她高出一个半头。
娇贵中,夹杂着娇媚…
沈一曦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绕了他两圈,啧啧惊奇。
“你生得这样好看…可惜了…”沈一曦很快就意识到,若他不是阉人,那还真有几分宫女口中的贵哥儿的气质。
阉过之后,男儿气荡然无存,不管如何表现,终生了娇态。
卫天宇明眸微闪:“奴才有公主那么一句话,就无憾了。”
“孤见犹怜。”说着,沈一曦忍不住地伸出手,摸向卫天宇的大外双桃花眼,“孤还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生在一个男儿身上。”
被夸的卫天宇,耳根开始发烫,却不敢轻言语,任由那只纤细的小手在他的眼皮摸索。
摸归摸,沈一曦的大脑正在疯狂转动。
“你与孤说太后一事,事先可有禀韩晓姑姑?”将手收回,沈一曦绕回正题。
卫天宇虽紧张,却也在这一刻以正事为要。
兴许是沈一曦带给的情感波动,助推了一把他长久以来的冲动。
他眼中,乌黑一凝:“公主,奴才有一事更要紧。一直以来,韩晓姑姑与坤宁宫有信函往来…”
纯色侧纹粉莲的白袜,往后一退,退入内里白色的褶裙内。
沈一曦的呼吸,本能收紧。
卫天宇的头,往下边儿低去,紧着膝盖磕地,无声无语。
殿内,通明的烛火在燃动。
半掩通风的窗,有冷风摸入,被金锦帷幔裹挟。
沈一曦脑子空白,用残余的力气朝着周围看了一圈。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奴才知道。”
卫天宇将自己的肩膀伏低了下去:“公主,太后挨不过这两日。内延坤宁宫独大,将不利公主。”
这,就不是一个奴才,该在她跟前嚼的舌根!
沈一曦心口一紧,咬着牙,气恼直冲天灵盖,右脚踢向卫天宇的面门:“你个奴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不。”
“奴才知道。”卫天宇不避躲,接下她一脚,右侧脸颊红上一块,却还在冒死进言,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公主,奴才与韩晓姑姑不一样,韩晓姑姑始终是皇后的人,但奴才想做公主的人…”
这一句,重言却轻。
落地无息。
表露忠心的同时,还点透自己此举的意图。
卫天宇鼓足勇气抬起下巴,目有死志。
跃跃烛火,煽烈殿内的香氛旖旎。
沈一曦的眼,热了起来。
“公主,奴才只知道,在这淑明宫奴才只能效忠一个主子,那就是公主!”
卫天宇因紧张咬破了桃唇,一抹猩红锦上添花,却点醒梦中人。
“你……”
淑明宫。
是啊,这是她的淑明宫。
她怎么能容韩晓姑姑,是皇后的人……
沈一曦的双目溃散,如抽丝剥茧。
右脚,力气尽散,软塌了下去。
她瘫坐在地,拧起牙口,瞪向卫天宇:“你这该死的奴才…”
用不着他点透。
可他偏来。
沈一曦昂起脸,恼怒之气无处宣泄。
“公主。”卫天宇再进言,乘胜追击,“公主,那些信函,奴才都抄录了一份。”
沈一曦冷眼瞥去,一语道破:“你想取缔韩晓姑姑?”
卫天宇松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些心惊。
“是。”卫天宇诚实作答,“只要韩晓姑姑还在淑明宫一天,就没有奴才出头的一日。”
不加粉饰想上位的野心,最是真诚。
真诚,能撼动人心。
沈一曦眼神闪烁,嘴角轻撇,上位者的轻蔑于眼底催生。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她缓缓起身,“两头都不耽搁。”
如此秘密往来的信函,都能被他拿到。
那,卫天宇在韩晓姑姑的视角,就是她的人。
“公主,这淑明宫,没有一个人不是韩晓姑姑的人。”卫天宇将头碰地,“数年来,公主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韩晓姑姑都仔细的秘呈于皇后。”
“如今王给公主请了先生认字习理,坤宁宫的皇后还派了人,盯着先生。”
内廷坤宁宫的皇后势力,代表的是前朝的国舅,也就是沈氏族的势力。
同为沈氏族,可沈一曦知道自己的父王与国舅,数年来关系一直奇怪,却又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不对劲。
“孤学习,为何他们都这样紧张?”沈一曦喃喃自语,“是怕什么?”
卫天宇摇头:“奴才不知。”
这的确不是一个奴才能洞悉,和揣测的。
沈一曦自己都不能。
起初她还真以为自己的父王是嫌她没文化没教养,才请了个先生。
然而父王还让她听政……
她余光再次扫向卫天宇,已然的平静下,升起不显波澜的戒备。
这奴才,今日是她的人,明日也可以是别人的…
“你叫什么?”
“回公主,奴才叫卫天宇。”
“好…”沈一曦绕回屏风内,“孤记下你了,信函拿来。孤看完,你再拿回去。”
公主接了信函,意味着他今晚上的投诚,也有了结果。
“是。”卫天宇压不住嘴角的上扬,紧接着往后爬,退出去关了门……
暂且恢复安静的殿内。
一截烛火燃至关键处,触发锁扣,铜灯盖儿一闷,没了空气,灭了。
没了烛火的小方寸之地,光晕一溃,温存所剩无几。
坐在椅上的沈一曦,左手摸向自己的脸,双目露出茫然与无措。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内心那屹然不倒的世界里,洁白的云朵被扯掉了。
但,她如同一个天生的哑巴。
置于这一个崩溃的世界内,张着嘴,发不出音。
无声,静悄悄。
蔚蓝澄净的天与明媚绿色的湖,抹掉了……
一个时辰后。
换了一身衣裳的卫天宇捧着蒙了一块蓝色绢布的铁盒进来。
沈一曦盯着那掀开的蓝色绢布,显露出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和感。
她是沧国公主。
她身处后宫。
她,有选择的权力,却没有不选择的权力。
时间的进程,早晚会将她推到这条线上……
卫天宇献宝似的,‘啪’打开。
沈一曦看着他那只布满茧子的手指。
下一秒,她亲自将铁盒内那一摞摞信函取出,一封封展开,快速扫阅上面的一行行字。
三个多月训练出的背诵能力,在这会儿起了作用。
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百余封信函,不足一个时辰,一字不漏。
卫天宇在一边,由惊讶到敬佩的同时,手脚麻利将信函快速折回。
随着指尖最后一封信函展落,最后一个字入了眼,她微偏过头,深深看了一眼伺候在一边的卫天宇。
他能抄录,那也自然认得。
是否有填字增句?
“你怎么认得字?”沈一曦目光锐利,一句话抓了重点。
“韩晓姑姑为奴才能管理,私下教了奴才几个月。”卫天宇和盘托出。
沈一曦眸光流出冷讥。
韩晓姑姑怎么会想到,她亲手培养了一只刽子手。
蜷缩肩膀的卫天宇,把信函收起,折叠,接着把这最后一摞装回铁盒,一合。
蓝色的绢布,一盖,铁盒恢复如初,不着痕迹。
确是一个做事儿的好奴才。
沈一曦观察着他,见他理了个差不多,起了身背过去往床榻慢步。
“今夜的事,孤忘了,你也忘了。”
“是。”
淡淡的一句话,她将卫天宇打发。
没有后文。
没有波澜。
平静的如阅了一页书。
卫天宇捧着铁盒,低着头退到殿门口时,这才敢掀起半耷眼皮朝屏风观了一眼。
屏风内,无声无响。
默听,唯有燃燃烛火声。
卫天宇闷不吭声识趣退场,将门合上,休憩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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