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山间冷如潮。雨丝织就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万物都拢在一片濛濛水汽里。
谢攸跟着茶馆老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头顶撑着的伞被风推搡得不住晃荡,积水淌下来,在浅色衣衫上洇出大片湿痕,带着秋雨特有的寒冷,一点点往骨头里钻。
“灵仙人,慢些走,这路滑得很。”老板在前面引路,声音被雨珠敲打得碎成好几片,听不真切。
谢攸轻轻应了声,心思却不在脚下。不远处,那辆乌木马车还静静泊在原地。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脸上的面具,冰冷的触感传到指尖,这才稍稍压下心底的不安。
这面具是离开观心山时随手带的,原是想遮掩病容,此刻反倒成了最好的障眼法。
只要没人认出他是谢攸,只要他还顶着“灵仙人”的名头,或许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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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的檐角已在眼前。檐下灯笼被雨水泡得奄奄一息,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的,将周遭雨丝都染成一片朦胧的橙黄。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比他方才离开时更嘈杂了几分,裹在水汽里,让人心里发闷。
“让让,都让让——灵仙人回来了——”老板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费力拨开堵在门口的人潮。
谢攸跟着挤进去,跨进门槛前,又回头望了一眼。晋王没跟上来,门外只有潇潇雨势,缠缠绵绵地落个不停。
茶馆中央的八仙桌被推到了一边,空地上铺着张草席,先前那个大嗓门正躺在上面。他早已不复方才的中气十足,脸色难看得似檐下的青石,浑身湿冷,气若游丝。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着方才的变故——大嗓门名曰周涣,谢攸走后没多久,这人便说起了旁的新鲜事。话到一半,正端着茶碗要再饮一口,不想忽然就捂住心口倒下去,身子抽搐了两下,成了这副模样。
“莫慌,我看看。”谢攸此刻顾不得许多。此番过来原是为了躲避晋王,可眼下郎中未到,他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人在跟前断气。
谢攸蹲下身,三指搭上周涣的手腕,指腹下的皮肤冰冷,带着微微的潮意。
那脉象浮在皮肉之上,稍一用力按下去,就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人的生机正在一点点地从指缝里溜走。他换了只手再诊,情形依旧,甚至比刚才更虚浮了些。
“他先前可生过什么病?”谢攸眉峰不由蹙起。
有一汉子与他同行,闻言哆哆嗦嗦地回话:“前几日是染了风寒,咳嗽发热,可找郎中开了药,吃了这几日已经大好,怎么就……”
风寒?谢攸掀开周涣的眼皮看了看,瞳仁已经涣散,眼白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如同蛛网一样缠在上面,透着几分诡异。又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得几乎稍纵即逝。
“店家,”谢攸抬头望向一旁焦灼不安的老板,“借你后厨一用,再备几味药来。”
他报出的药名并不生僻,只是剂量配比颇为讲究。
老板虽不知这些药材如何能救命,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声应着,转身就往后厨跑,鞋履在湿湿的地板上打滑,差点撞翻了旁边的八仙桌。
谢攸将周涣的身子稍稍放平,从怀里摸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擦了擦他汩汩冒出的冷汗。动作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温柔,让周围躁动的人都不禁安静了几分。
“这……这能成吗?”有一老者颤巍巍地问道,“看周小子这模样,怕是……”
谢攸没有抬眼,只专注地做着手下的事。他的左手挽住右边的袖子,衣衫上还残留着方才倚在槐树下时沾上的湿冷气。
其实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脑海里关于医理的记忆蒙了尘,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只能凭着一种莫名的直觉来判断。
可事已至此,这茶馆再无第二个懂医之人,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了。
后厨那边很快传来煎药的苦涩味道,在茶馆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慌乱气氛。不多时,老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跑来,碗沿滚滚地冒着热气。
“仙人,您看这温度……”
谢攸接过药碗,舀起一勺,用指尖试了试温度,又在唇边抿了抿,这才点了点头。
他示意那汉子扶住周涣的头,让人取来一支干净的竹筷,沾了些汤药,在周涣的门穴极有规律地点了点,又在他手腕内侧按揉了片刻。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一种安静的韵律,仿佛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弹奏一曲无声的琴,举手投足间有种漫不经心的美感。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半晌,他松开手,用竹筷轻轻撬开周涣的牙关。那牙关咬得极紧,惹得竹筷都微微发颤。他将汤药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灌进去的药汁顺着唇角流了出来,打湿了草席。谢攸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继续一勺接一勺地喂,同时用手指在周涣的喉头轻轻摩挲着,引导他吞咽。
半碗汤药喂完,周涣的喉咙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似是被呛到了。那咳嗽声虽轻,却好似一道惊雷,炸开了茶馆里凝滞的空气。
“有反应了!”有人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喜。
谢攸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搭上他的脉门。这一次,那虚浮的脉象似乎沉稳了些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一吹即散的空茫。
如同风中残烛,总算稳住了那一点火星,有了些轻微的暖意。
周涣身上的冷汗渐渐收住了,原本青紫的面容也好转了几分,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他的睫毛颤了颤,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像是从深水里挣扎着探出了头。
“活了……真的活了……”同行汉子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就要往地上跪,被谢攸一把拉住了。
他的手腕很痩,隔着湿冷的衣衫,能摸到骨头的形状,却并不孱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只是暂时稳住了,还需静养。”谢攸重新将剩下半碗药也慢慢喂了进去,才道,“这几日不可再受寒,饮食也需清淡。我再开个方子,你们照着抓药,连服三日,应当就无大碍了。”
众人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围上来道谢,称赞着“灵仙人医术高明”。
有人说,早就听闻忌虚白先生隐居在这一带,能生死人、肉白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也有人说,方才周涣说的那些话,怕是触怒了什么,才遭此报应,多亏了仙人出手相救……
忌虚白。
谢攸无声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心里泛起一阵诧异的感觉。这个名字有些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就像他丢失的那些记忆,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伸出手去,只摸到一把冰冷的雨水。
他正想找个借口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门框处。
不知何时,晋王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依旧是那身华服,束着金冠,气度雍容。只是衣摆处沾了几点水渍,如同雪地里落了几粒墨,格外显眼。
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他没有看周涣,也没有看正喜悦着的众人,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落在了谢攸身上。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望过来的眸子仍然是没什么温度的,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打量着一件久别重逢的物件,仔细分辨着上面的裂纹与痕迹。
谢攸暗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想将身子藏在人群的阴影里。
这里是茶馆,唯一的门让晋王堵住了,前后又挤满了人,他根本无路可逃。
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谢攸。他是灵仙人,是忌虚白。方才刚大展过身手,整个店都对他是灵仙人忌虚白深信不疑,想来这个晋王也该是如此。
一个王爷,就算权势滔天,总不至于为难一个素不相识的医者。
于是谢攸定了定神,从容地对着晋王施了一礼,动作不卑不亢,符合一个隐世医者的身份。他垂下眼,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
不想就在这时,晋王忽然一动。他没有走向谢攸,而是对着茶馆老板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了嘈杂的人声。
“事情解决完了么?这人我要带走了。”
谢攸不禁攥紧了拳,袖子下藏着的指尖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
若是晋王要带他走,他绝不能从命。他得要尽快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弄清楚自己丢失的记忆,弄清楚归鹤台到底发生了什么,弄清楚自己和这个晋王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那些记忆像被浓雾笼罩的沼泽,他不敢踏进去,却又不得不踏进去。
他正思索着拒绝的理由,说自己还有病患要照料,或是此地还有俗务未了。却看见老板很有眼色,又带着几分熟稔地,冲晋王和自己各是一揖。
“殿下请便。小店出了些意外,耽误了令师的行程,是小的不是。改日小的再给殿下和灵仙人赔罪。”
……令师?
谢攸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如坠冰窟。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撞得耳膜生疼。
他猛地抬头看向晋王。那人的神色寂寂,偏生言语和颜悦色,让人瞧不出什么意味。可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望过来的眼睛里不再满是深秋蓄起的浓雾,反倒是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看向老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怎么先前在茶馆里谈天谈地时,就是没人提过——
这个忌虚白……竟然是晋王的老师?
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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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契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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