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天地白茫茫一片。
在长白山上,这样的天气是顶常见的。
领路的平安这样想。
看着眼前望不到顶——亦或者是被白雪覆盖已经与天空分辨不出彼此的山顶,平安拄着拐杖有些出神。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记得村里人都叫这山雪狼山,说是这山里有一群雪狼,一到大雪天就出山去吃人,因此得名。
“带路的!怎么不走了?!”
平安被叫回神,又慢吞吞地往山上爬去。
一行人宛若滴落在宣纸上的墨迹,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十分显眼。
平安一边走一边回想,毕竟这样恶劣的天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不去了,他得想想以前的事,免得阎王爷派小鬼来捉时认不得他抓错了人。
这山是在平安娶媳妇那年改了名字。
据说是有神仙听到百姓的祈愿下凡拯救他们故而居住在此地。
都是扯蛋。
平安心想,哪里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一位游医……若说神仙,倒也算得上。
那一年河水泛滥成灾,朝廷自顾不暇,雪狼山位于深林,四面悬崖峭壁,大小河流穿山而过,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个个都是水中好手。
也是因此雪狼村尚余余力,虽然谈不上吃饱穿暖,但是也不至于易子而食,所以好些人家取了妻添了子。
平安的妻子也是那时候从隔壁桃花村嫁过来的,偶尔酒后平安就能听到丈人吹嘘要不是他赶上好时候一两银子是万万不能娶到桃花村的村花的,平安只是附和。
至于桃花村?平安想起这些年村头村尾见不到一点颜色,再不见当初“十里八乡桃花村,千娇百媚美娇娥”。
思绪跑远了,平安回过神抖了抖蓑衣上堆积的雪。
有些重,压得他走不动路了。
正要提步继续向前走,却听得身后的大人物说要原地休整。
于是平安扫了扫地上的雪,垫了蓑衣一角就席地而坐,随后从蓑衣里摸出一块还带着热意饼子就开始啃了起来。
饼子有些干,噎得咽不下去时就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塞嘴里,混着饼子嚼了咽下去,也能填饱肚子。
吃完了平安开始发呆,正要开始继续回想长白山改名的事,却听那大人物几步走到他身边一撩衣摆坐下来。
平安惶恐地准备站起来却被按下,动弹不得。
“勿惊,只是想找你打听些事。”
陈平往平安手里放了块碎银,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问。
“听村子里的人说,长白山上住了位神仙?”
平安握着碎银摇摇头,“不是,乱说的罢。”
陈平倒没有意外的样子,只是疑惑道:“那外面皆传雪狼村五谷不愁,风雪无忧,更有甚者号称五毒不侵百病皆无,此话何解?”
许是陈平一无所知的模样打消了平安的警戒,亦或者是手里碎银染上的体温让平安卸下心防。
“外人不了解,所以乱传。”平安将碎银放进蓑衣里,又觉得不太放心,塞进了贴身里衣里,这才解释。
“长白山原来不叫这名,是叫雪狼山,十年前洛神医到了这里,替村民们医治疫病,教我们防治水患还教我们种田采药……”
眼见着平安开始回忆十年前的事,陈平也不曾打断,等平安回过神来看着目光专注的陈平有些无措。
他这是老毛病了,一想很久以前的事就容易忘记重点,大事记不清几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恋恋不忘。
陈平笑得温和,只道没事。
于是平安放下心来,抓了把雪润润吼又继续道:“洛神医每年冬至都会回长白山,等到春天又会离去,说是云游。”
陈平笑着点头,温和道:“所以这位洛神医是突然出现在雪狼村,你们也不知道这位洛神医是从哪里来的?”
平安摇摇头,他们并不在意洛神医从哪里来,洛神医给村民治病,还教会他们养家糊口,他们供着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多打听那些。
他只希望洛神医每年都会回到长白山,那样他们就觉得心安,没人会在洛神医面前提起她的过去,因为害怕她悄无声息地离去,正如她的到来。
陈平明白其中私欲,于是避而不谈转而提起其他问题。
“若是神医出手相助,那必然耗费良多,我等定要好生酬谢一番,不知洛神医喜好何物?”
陈平料想平安口中对村民倾力相助的洛神医大概是遗世高人一类不取分毫的……
“洛神医别的都不需要,只是要求受过她恩惠的人都需要带给她一株草药即可。”
陈平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可是需要仙草灵药?”
平安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干草——晒干的苦艾。
“并无要求,神医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能力担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并无要求什么仙草灵药,一把艾草足以。”
对于平安来说,他只是需要带着这一伙人见到洛神医即可,那么这点要求对洛神医来讲确实算不得什么,所以一把路边随处可见的艾草作为报酬就够了。
可是对于陈平来说,他所求之事非得以仙草灵药相求不可得。
敛了心神,陈平又问了平安几句,有关于长白山的,也有关于洛神医的,等平安眼神开始变得闪躲时又给了平安一块碎银后起身离去。
同时命整支队伍继续出发。
平安放好碎银,独自走在队伍前方,顶着风雪沉默向前。
而陈平则回到队伍正中由一行人护送的马车里,对着马车行礼等到允许后方掀帘而入。
马车里萦绕着一缕薄雾,是烟台里飘出的熏香,香气极淡却不可忽视。
“主子。”
陈平收敛了面对平安时脸上温和的笑意,低垂着脑袋对着马车里坐得笔直的人恭敬道。
“嗯。”
一杯热茶被推到陈平面前,陈平恭敬接过,“谢主子赏。”
随后将打听到的有用情报汇报给上位的人。
结束后陈平不再说话,等待下一步指令。
一时间马车里只剩下窗外飞雪的呼呼声和车轱辘在不平的山崖上压过碎石和冰雪的咔嚓声。
“下去吧。”
没等到主子的吩咐,陈平也未开口询问,只是恭敬地开口道:“是。”
随后退出马车,只留下马车里一片寂静。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平安抬头看了看天。
眼前一片雪白,看久了竟也看不出时辰了,平安闭了闭眼,再抬眼往山顶看去,这才辩出时辰。
于是回头告诉陈平。
“大人,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山顶了,洛神医的药芦就在那。”
饶是陈平在雪山里顶着风雪走了这些时辰也有些疲倦,于是脸上笑中也带了些倦意。
“既是如此,那便赶路吧,早些上山也能早些休息。”
于是整个队伍加快了速度,终是在天色完全黑暗前到达了山顶。
山顶的风卷着雪沫子乱飞,像掀起了白浪。
一片白茫茫中歪着个旧草棚,被吹得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秒便会随风而去。
可它稳稳立在那儿,像只白鹤,安静地吞吐着云雾——也不知里头住的是神仙,还是精怪?
陈平皱着眉有些拿不定主意,见那带路的村民径直迈步向那茅草屋走去,正要跟上却听见身后的马车传来动静。
于是忙不迭转身迎上。
“主子何必劳累,奴自会处理好。”
“无碍。”
宫玄抬手阻止了陈平想要扶他的动作,披着墨色斗篷下了马车。
刚站定雪中,一阵刺骨寒风吹过,宫玄脸色更加苍白,只是本就白皙的皮肤看不出来罢了。
宫玄扯了斗篷,掩唇轻咳,压下喉间痒意,抬眼看向雪中的茅草屋。
只见那领路的村民走到茅草屋前,也不见他上前敲门,刚站定喊了一声洛神医,那茅草屋内便传来回声。
“何事?”
伴随着一声询问,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姑娘推开挡风的茅草钻了出来。
平安抬眼看向来人,眼神里带着敬意,从蓑衣里拿出那一把艾草,递过去的同时,指着陈平那一行人说道:
“洛神医,有贵人找你,我带他们上来。”
洛苓接过那一把还带着余温的艾草,收进腰间挎包里,顺着平安指着的方向看去,就见满目的白里一行黑不溜秋的人站在一堆。
“如何这般多人?”
洛苓打眼一扫,有毛病的不少,但也不是只她能医,做什么冰天雪地地上山来找。
平安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上山前提醒过陈平,只是对方道已是削减过后了,也无话可说。
洛苓看向对面人群中央一身墨色狐皮斗篷的人,心下了然。
“我这屋子也装不下这般多人,只请主人家进屋相谈罢。”
闻言,陈平请示过宫玄后将一行人分作两拨,只留下他和宫玄两人进屋,另外的都留在屋外。
洛苓对着那一行人抬手只当礼过,随后对着平安道:“线下天色已晚,你既不是头一次上山,便不需我来操心,只是那些人到是麻烦,劳烦你领着他们寻处落脚地。”
平安只道好,便要带着陈平吩咐跟着他的一行人离去,将转身被洛苓叫住。
“你那妻子生产落下的病根,虽无法痊愈,但若是仔细温养着于寿命无碍,平日里些许操劳不妨,多的便不能了。”
平安接过洛苓递过来的一包药,包裹药材的油纸上写了字,虽然不识,但平安知道那是药方。
洛神医向来开方抓药只抓一帖,剩下的只让人拿了药方别处买药去。
平安抿了抿被风吹得裂开的唇,尝到一丝腥味,对着面色平淡的洛神医拱手——他到是想跪下磕头,可是洛神医早年便说过不受跪拜之礼。
于是学了她抬手,只当感恩鸣谢。
“多谢洛神医,那我下次再给洛神医带药材上来。”
洛苓捻了捻被雪沾湿的指间,摆摆手道:“无需再来,此间已了。”
平安有些着急,“怎算?”
洛苓莫名其妙地看向平安:“你予我艾草,我还你所求,已是交易,何来再谢?”
平安却摇头解释,“那艾草是我带外人上山叨扰神医的歉礼,非是交易。”
望着平安的眼神发现他并不是在说谎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洛苓有一瞬间的石化。
不是,她也就一年没回来,长白山的山顶已经成了她的地盘了吗?更离谱的是上山要交见面礼了都……
洛苓平静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崩溃,随后无奈道:“不必如此,此地本就非我所有,人人皆可来往,至于寻我所求,不算叨扰,交易而已,既有所得,亦有所失。”
她巴不得来找她的人越多越好,她才能更快得打听到仙草的消息。
平安有些听不明白洛苓的话,但是知道她的意思是可以带人上山找她,不需要给她额外的报酬。
那些村民担心的打扰到她会使她厌烦离去的无端猜测都是错的。
平安握紧手中的药材,又道了两声谢才带着一行侍卫转身离去。
洛苓看着小黑点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雪山里,在茅屋下点燃了一盏灯,于是幽幽的长白山顶便亮起一抹星子。
回到茅草屋里,看着端坐在踏上的宫玄,和在一旁伺候的陈平,洛苓也只当不知对面身份也坐到了宫玄对面的踏上,两人间只隔了一方茶桌。
陈平依旧是候在宫玄身后侧方,见洛苓看向他,反而笑着对洛苓拱手行礼。
哦,她还以为对面会厉声呵斥她不行礼呢。
没体验到话本里打脸恶仆的戏码,洛苓有些可惜。
随后收回心思看向对面端坐的宫玄。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大抵如此了。
洛苓替对面两人倒了一杯热水,陈平得到宫玄点头谢过洛苓后将水杯握于手中,并未饮下,宫玄更是没碰,只言辞谢过。
她也不在意,自己端起瓷杯暖了暖手后啜饮一口后才放下杯子开口说话。
“可是为身有顽疾而来?”
宫玄看着洛苓甚为年轻的面容,以及对方平淡从容的神情,颔首。
“是。神医可解否?”
洛苓点点头,没看陈平突然抬起了一点的头,从温热的杯壁上抽出一只手敲了敲茶桌。
“我的规矩,以物换物,我可以治好你的身体,不论是毒还是病,只一点,与之相对的,能力范围内最好的药材给我,此交易方成。”
宫玄没说话,陈平倒有些沉不住气,看了一眼他家主子的背影。
洛苓也不着急,见他不说话,又握紧水杯。
长白山还是冷了些,虽好保存药材,但是好像不太宜居啊!
裹紧了身上单薄的两件春衣,洛苓琢磨着换个地方定居。
“可。”
正想着,对面玉雕般的人开了金口,于是洛苓回过神来,也不见多高兴,了然地放开水杯,拿出软枕置于桌面,示意宫玄把手放上去。
治病嘛,总得先知道是什么病吧,她才好对症下药……
?
洛苓摸着脉,侧头怜惜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宫玄。
白长这么一张天妒人怨的脸,初见还以为白雪成精,结果是被折腾得面无人色。
“我其实挺好奇,这些年你是靠着什么挨到了今日?”
宫玄看着洛苓开始收拾东西,收回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冰冷的手腕上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对方指尖的温度,待收回斗篷里后就也都归于冰凉。
“寻常汤药罢了。”
宫玄端起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水杯,饮了一口便不再开口,于是陈平报了些药方。
洛苓听得咋舌。
都是些关键时刻吊人命的药,此人竟当茶水喝,难怪又是毒又是伤的也没死,还能找到她这里来。
没想多久,洛苓下了踏,找来油纸和笔墨,提笔就开始写方子,不一会儿就写好了。
吹了吹,待墨迹干后交给陈平。
“此药方一日三副,三碗水煎成半碗,建议餐前饮,三月后再来。”
看陈平拿着一张药方愣住了,洛苓想了想又对宫玄说:“本来按规矩是送你一副作为参考的,但是有些药材我这药芦里并没有预备,所以只能烦请你自己请医师回家抓药了。”
更何况听陈平之前报的药方情况,想必他自己也有信得过的可靠医师,所以也就不必她多操心了。
陈平拿着药方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问题。
主子久病,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多多少少地对药方有一定的了解,至于具体如何,倒看不出来什么了。
于是陈平将药方递给宫玄,宫玄伸手拿过一方油纸,与他冷白色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倒像是京城里尚食坊里卖的糯米糍,冰凉凉甜滋滋。
宫玄没管洛苓咽口水的声音,接过药方后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道:
“龙血草可抵?”
洛苓听得眼前一亮,“可!”
随后又摇头,“只这药方,不足以根治,三月后可再谈,至于报酬,不急。”
于是宫玄起身,对着洛苓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三月后再行叨扰。”
洛苓看着两人掀开茅草迈入夜色中,本想叫两人先留下休息等天亮再离开,结果一掀茅草哪还见人。
于是歇了心思,安心睡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