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秋雨。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瓦片上，声音很是悦耳动听。
夫诸不禁弯了嘴角。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没有蓝天白云，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是大多数人最不喜欢的日子。
可夫诸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意，他踏着轻且从容的步子，穿过悠长的走廊，直奔走廊尽头那幢小楼。
正欲进屋，便看见那人站在窗旁，看着漫天的秋雨。窗边花瓶里悄无声息钻出绿枝，点缀着主人素淡的气质。
夫诸不愿扰了主人兴致，温着琉璃盏中的汤药，静静候在原地。
屋内的人似是察觉他的到来，未语先笑，“快进来吧，外边凉。”
话未说完，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夫诸的轻松霎时消失无踪，快步往屋里走去。
“主人，这是薛神医刚给您换的方子，您试试，若是有用，我们便按这方子来。”
解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端起药一饮而尽，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嘴，“确实舒服多了，以后就用这方子吧。”
夫诸收拾的手一顿，当时就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嗯”
了一声。
啧，闹别扭了。
解舟端起药碗端详着，称赞了一句，“这小物件长得真精致。”
夫诸兴致不高，“路边买的，主人要喜欢，我让他们再送几个来。”
解舟抚摸着盏上繁复的花纹，“这物件，世间仅有一个，上哪去找其他的来。”
夫诸一惊，谨慎且小心地说：“主人……您知道了？”
解舟笑道：“知道什么？”
夫诸十分气恼，“聚奎阁那群骗子，他们明明说……明明说……”
解舟正色道：“他们说，这翡翠琉璃盏能让药效更好发挥，能治百病，是也不是？”
夫诸撇开头，没应声。
解舟见状笑了笑，“这病若是这般容易救治，十几年来，早治好了。”他伸手摸摸夫诸的头，“我的病，我心里有数。”
“主人，我知道。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夫诸神情坚定，注视着他，半刻也不放松。
“傻子。谁说要放弃……呃……咳……噗”解舟话没说完，突然一阵剧痛自眉心暴起，鼻腔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撑满，又涨又烫，心脏猛然骤停，一口热流便要从他口中涌出。
他忍病忍习惯了，反射性压制，却没能压下，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缓缓流下。
“主人！”
托盘摔落地上，夫诸伸手就想替他擦掉血渍。
他轻轻推开夫诸，“别碰，有毒。”
夫诸愣了一下，“怎么会？！这药是薛神医开的方子，我还找了其他几位名医确认过。药也是我亲手熬制的……怎么……难道？！”
解舟坐下缓了口气，拿帕子擦掉嘴角污血，安慰道，“这毒不致命，别担心。”
“怎么会不致命！”夫诸拿起琉璃盏就往外走，眨眼到了门口，将琉璃盏放在门口，又折返回来。
“若不是主人修为深厚……哼！聚奎阁……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解舟轻声道：“夫诸，听话。”
夫诸止住脚步，不肯回头，气呼呼地说：“我不想听话。”
解舟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唉，好不容易才到秋天。一年里也就只有这么几天我能出门，可惜了。”
夫诸哼了一声，转回身来，“就让他们再多活几天。”
“夫诸，你向来不是冲动的性子，不该因我的事情失了冷静。”
解舟也知道规劝无用，但这话他不能不说。
他的病治愈希望渺茫，哪怕他不肯放弃，也不敢保证最后的结果。
他怕自己出事后，夫诸失了控制，到头来反而害了夫诸自己。
夫诸天性良善，但近几年来，随着他的病重，越发的偏执易怒。
这是病，得治。
夫诸低头，“谢主人教诲，夫诸知道。”
知道知道，也只是知道了。
解舟也知这事急不来，悠闲地半靠在卧塌上，问：“你方才说，这琉璃盏自聚奎阁所得？”
夫诸跪坐在塌前，兴致不高，“嗯。听闻翡翠琉璃盏能更好发挥药效，我才将它从聚奎阁买下的。”
听他委屈的小语气，解舟一乐，起了调侃之心，“我又不怪罪你浪费银钱，买就买了。”
“主人！”夫诸终于恼了，“查出谁要害你更重要！”
“行行行，查，我查还不行么？”说着一挥手，翡翠琉璃盏自屋外飞入他手中。
一股热气又逡巡在喉咙间，奇痒难耐，他只能一阵又一阵的咳嗽，缓解这种折磨。
“主人！”夫诸担忧地看着他。
解舟擦擦嘴角，笑道：“无碍。”
双眼却已端详着琉璃盏，晶莹澄澈，剔透玲珑，隐约间能看见杯盏玉壁中流窜的灵气，确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握在手中之时，似温似凉，霎是神奇，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夫诸也看着琉璃盏，却不免皱眉。
主人使用的物品，无论是吃喝穿用睡的哪一项，他都细致检查过，只要有一丝疑点，绝对到不了主人跟前。
这杯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解舟随手将琉璃盏放至桌上，一声轻笑，冷淡淡地说：“好不容易到的白藏之季，正巧今年楼里没事，便去看看是谁在惦记我这苟延残喘的小命。”
夫诸听出主人话语中的戾气，顿时亮了眼，“是！主人！”
.
太初城是费家聚奎阁所在，集天下奇珍异宝，有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解舟来的时间不巧。
费家此时正在举办婚事，婚事的主角，乃是备受费家家主宠爱的小孙儿，名费云仲，别看名字端庄稳重，据说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谁的薄面都不肯卖。
娶亲对象，则是钟家的二小姐，听闻今年已然三十余岁，是个性格极其稳重的女子，虽说不上艳绝天下，却也是顶好看的姑娘，当年不知多少男人踏破钟家家门，就为求娶这钟二小姐，可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因而，当传出这钟家二小姐将嫁给这费云仲的时候，不知碎了多少男子的玲珑心。
他对这事没什么关心的，说来说去，无外乎那么几个原因，若不是真心相爱，就逃不离家族联姻了，再不济也就是个有交易的婚礼。
不感兴趣的事自然不该浪费时间，他脚步未停，撑着云亭往聚奎阁去。
他此番过来，明面上要寻无垢草消息，背地里自是探听那琉璃盏问题，就不知这毒与费家有关还是无关了。
久病成医，这无垢草是缓解他病症的一味必需之药。
无垢草生长环境特殊，只生长在太初城附近的山脉之中，每年仅有一株，而每年生长的方位却不尽相同，隐约间有规律可循。
多年来，只有聚奎阁珍藏的这本书记载着无垢草的生长位置，因而这书他必须借来看看。
只走了不长的一段路，他面上就有了一层薄汗，撑着纸伞的手也不免颤抖，解舟稍稍整理形容，便进了聚奎阁。
“这位公子想买点什么？”接待的人目光毫不掩饰，上下打量着他。
他顶着这副目光，轻轻咳嗽几声，“听闻店里珍藏着一本书——”
“我们店里珍藏的书可多了，你就直说想要哪本。公子大婚，店里忙着呢，我没时间招待你们这些人。”
罗齐一眼就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一身衣服没有阵法术法加持，说明这人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买的至多也就是普通物件，更别提这人一开口问的是书，书向来卖不上价钱。
再者说来，这人病恹恹的，身边也没个仆从跟着，撑把伞都是纸伞，不可能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白了，穷酸书生一个。
这些人向来磨唧，半天放不出个屁，影响他招待其他人。
解舟倒还是第一次遇上“话没说完被打断，还遭嫌弃”的情况。
别说，还挺有意思的。
他不想刻意与店员为难，就长话短说，直奔主题了，“麻烦了，我想借阅贵阁收藏的《莲心录》。”
罗齐一听，得，这书他压根没听过。他在这工作多年，聚奎阁收藏的东西，不说全清楚，但十之**总少不了的，这穷酸秀才是刻意来找茬来的！
“去去去，什么莲心录狗心录的，我们这没有，别来这里寻乐子了，赶紧走赶紧走。”边说边伸出手去推搡解舟。
解舟不着声色地避开他的手，礼貌地说：“麻烦告知贵主人一声，有人想借阅《莲心录》。”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说了我们这没有这本书！”
门口进了几个人，为首的那人手中拿着玉制折扇，衣服流光溢彩，隐隐有灿灿星光，一看就知道是个修炼之人。
拂解舟见此情形，识相地退后两步，给这店员让路。
果然，店员越过他，招呼那富贵公子哥去了。
他乐得高兴，也没阻拦，自己闲逛去了。
聚奎阁共有七层，普通人至多能上二楼。修行之人才能往上走，但也只能到五楼，之后便需聚奎阁的特制的铭牌才能往上走。
一路看下来，解舟颇有些失望，说的奇珍异玩，着实普通，全然没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让他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无。
在这阁里，约莫是借不到《莲心录》的，只能择日到费家去拜访拜访了。
眼见没什么好逛的，他正准备离开。
“你站住！”
一声呵斥突然出现，解舟当即认出这人声音，全然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只管接着往外走。
只是那罗齐本就没有压抑声音，这聚奎阁五楼人也不算太多，这声音一出，自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罗齐冲上来就要抓人，解舟轻巧避开，冷淡道：“有事？”
“你跟着谁偷溜上来的？”
罗齐一单大生意刚被截了胡，心里正气愤着呢，就见了这穷酸书生，回想起自己被富家少爷羞辱的场景，罗齐决定找这人发泄发泄。
解舟一眼看穿这人打算，如实道：“我走上来的。”
“我呸！就你？”罗齐呸完一口，心中暗爽，“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模样，你像能进这里的人吗？”
解舟道眯了眯眼，道：“你觉得呢？”
这般生机勃勃的人，竟是如此不堪，这聚奎阁，真令人失望啊。
“还不快滚出去！”罗齐气出了，也知道不能闹事太久，否则管事的来了，他也不好交代。
“滚……”解舟顿了顿，不由咳嗽几声，“我现在知道，师父说的没错，我确实年幼了。”
罗齐不解，“什么？”
解舟：“失态了。”
“你他妈耍我？！”
解舟坦诚，“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你倒是第一个让我滚的人呢，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罗齐现下知道自己被耍了，气急败坏地捏坏楼里给的传讯符，“好大的狗胆！竟敢来聚奎阁闹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解舟呛了一下，状似迷茫地说：“莫非我病太久，连记忆也出了差错？你……方才不也说了这是聚奎阁？”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出现数个保镖似的人物，个个穿戴整齐，一水的黑衣，看起来还凶神恶煞的。
围观的人见状后退了一些，但，能上五楼的散人，大多也不是简单人物，多少都看出些端倪了，不由地看起戏来。
毕竟，即便这店员再有错，这人也是聚奎阁的人，自然也就是费家的人。
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那可是费钟联姻的大好时日，赶在这个节骨眼闹事，不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嘛。
罗齐见事态发展超乎预期，也知道他可能犯了大错，心态一变，气势上不免就弱了几分，“甭管其他，聚奎阁历来规矩，偷溜上来就是你的错。”
得，这是要咬死他犯错了。
解舟看看时辰，消遣完了，也是时候该走了。
他看向罗齐，对他笑了笑。
罗齐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有无形的杀气悬在他颈项之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动作，立时就会身首异处。
解舟笑得温和，说话的声音也轻如飘絮，察觉不到一点力道与分量，“好好回想，再说一次，谁的错？”
罗齐只觉得他快要窒息了，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喘气变得愈来愈难，“我……是我……是我的错。”
“嗯，好巧，我也这么觉得呢。”说完这话，解舟不住的咳嗽，额上又是一层薄汗。
他喘了几口气，朝几位保镖客套道：“所以，还得麻烦各位将无礼之徒请出去，莫脏了客人的眼呐。”
“哈哈哈哈哈，有个性，我噶意！咱们一定得交个朋友。”楼梯口突然出现了爽朗的笑声。
解舟朝那看去，最先出现的，是一头披散的长发，一条黑色抹额束在额间，看起来有几分文人打扮，随即就是一身的红衣，张扬而嚣张。
那人是个不讲究的，径直走到他身旁，抬手就往他肩上揽，“这些人啊，就是欺软怕硬，我这人喜欢硬碰硬，和我一样就没意思了，还是你这样的软刀子好。”
解舟侧身闪过他的手，“听起来你似乎在夸人。”
“那是当然，说一句话是朋友，说两句话咱就是兄弟。”那人拍了拍胸脯，理所当然道：“对兄弟，当然是要捧上天迹的。”
“嗯。你夸自己的功夫的确不赖。”解舟不欲再与他纠缠，却见楼梯口又上来一个人，看模样应是个管事的。
他犹豫了一下，严肃地说：“打扰了，我来此，只想借《莲心录》一观。”
管事还没开口，就朝红衫的男子行了个礼。
解舟见状，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身影，他看了看身旁的红衣青年——原来是他。
这子弹有多的也不是给你这样浪费的啊！”
贺礼一听这话就不得劲了，“站住！你给我说清楚咯！谁浪费了？！谁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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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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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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