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将实验体从漫长的无色梦境中唤醒。
他的血液如岩浆般翻涌。青蓝色血管此时虬起，在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表扭曲、肿胀，挣扎着要钻出，他的四肢不受控地抽搐颤抖。
随后是尖锐的耳鸣，电流声与冷却液循环的嗡鸣被无限放大，难以忍受，要使他窒息的眩晕占据头部。
他的身体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被从内而外地瓦解。撕裂、重组、结合的痛楚让他无法睁眼。
仿佛历经数个世纪的折磨后，体内爆炸般的冲击终于平息，他的感官开始慢慢恢复。指尖之下，他感受到低温休眠舱冰凉的平滑触感。
接而艰难地睁开双眼。
苏醒的代价。他强迫自己开始思考。这是什么地方？
漆黑之中，只有半开启的休眠仓散发出的浅蓝色光芒。实验体分不清时间，也辨别不出地点。
同样，在他体温下降至正常温度，足以忍受痛苦从休眠仓里缓缓坐起时，他发现自己脑海中除了疼痛外空无一物。
没有姓名，遗忘了年龄、身份，甚至连自己现在究竟为何物都难以定义。
一阵强烈、刺鼻的血腥味让实验体如今异常敏锐的嗅觉感到不适。
同样清晰的视力足以让他在苍茫的黑暗中快速辨别出有一具尸体躺在他醒来的休眠仓右侧。
保持着下半身跪姿仰面倒下的男尸，表情安详，有一道显眼的从下颚贯穿头部的伤口。
他脑后尚未干涸的、依旧湿润的不规则血液在凸起的边缘反射出诡异的蓝灰色光泽，身上纯白的实验服与墨绿色的衬衫被半数染成了深褐色。
我需要保暖。依旧钝痛的大脑做出了苏醒后的第一个判断。他身上仅有一条几乎粘合在皮肤上的紧身短裤，而四周的温度对于他而言并不温和，他逐渐感到寒冷。
四肢逐渐恢复了应有的机能，实验体离开休眠仓，在尸体跟前蹲下。
以及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做。他对这样剥削一具不知姓名、并极有可能是他唤醒自己的绅士感到歉意。这是第二个。
实验体快速将眼前惟一的衣服从尸体身上取下，出奇地合身。他在血液的镜面里看清自己的现在的模样，十足的研究员打扮，如果忽略那些显眼的血迹，还算得上衣装得体。
他感受到衬衫胸袋前有一块硬物，实验体将其取出。一片零点五毫米的金属薄板，钢印用通用语写着了字，实验体试着在脑海中拼读：
“罗-斯·M·克-莱-恩。165-20518。D。”
罗斯——实验体姑且认为自己拼读正确——是个研究员。他认可了大脑做出的第三个判断，并捡起握在尸体尚未发硬的手掌中的消音微型手枪。罗斯就是用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几乎叫人毛骨悚然，而它又太黑、太暗，第六感在叫嚣，这儿一点都不安全。
我得出去。这是第四个。
实验体抬头，清晰地看见了一道有着环形门阀金属闸门，随后敏锐捕捉到了门外逐渐逼近的仓促脚步声。
紧接着是粗重的喘气声，以及一个男人的喃喃自语：“啊，没错，XIX，鬼名字。就是这里。安全了……该死的，我真不想进去。这些白吃白喝没用的肥猪，帝国养着他们到底做什么？等我回安菲，一定要让陛下治他们的罪……”
无机质的中性电子提示音响起：“身份验证确认。已授予访问权限。欢迎你，特里斯坦·梅因沃林研究员。”
十字型的门阀随即旋转，倒置，向两侧开裂，第二道闸门随之升起。外侧惨白色的灯光倾泻进实验体的眼睛里，实验体在双眼感到短暂的刺痛后，听到男人绝望的尖叫。
“……什么？有人？不，天啊，怎么可能？你怎么会醒着？”
实验体的枪口对准了看起来有些营养过剩的研究员，对方正手足无措地要将内层闸门关闭。
梅因沃林的动作在实验体的眼中像被放慢了二十倍。
太慢了，这动作迟缓到让他能够有充足的时间在闸门关闭前抵达对方跟前，并用枪管对准了梅因沃林的头颅中央。
妈妈，我回不去安菲了。
可怜的、倒霉的研究员生命的最后一秒这样想。
他臃肿的拳头锤在了弹出式操控台的鲜红按钮上，子弹穿过他的头颅和手背，鲜血和警报同时飞鸣，也许他还能听到再熟悉不过的中性电子音播报：
“生物信息已确认。已启动应急自毁程序。请相关人员马上撤离，自毁倒计时即将在一分三十秒后开始。”
内侧闸门开始自动熔断，并没有给可能在这地方的相关人员一点儿的撤离时间。
实验体快步向前，抵住快速闭拢，即将重新合二为一的十字架状门闩。
疼痛从大脑涌向掌骨，在倒计时数到八十八秒时，他从缝隙中将剩下的小腿拔出，并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胫骨断了。
眼前是一条窄长的通道，闪烁着零星的紧急钠灯，一片昏暗的哀黄。
浓重的灰色烟雾沉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鱼腥味，雾气尽头是上行的竖井，与地面齐平的方形透明桥厢外层随着地底传来的震动微微颤动。
实验体的头疼得更厉害，几乎让他双眼发黑，从而使得他忽略了手掌和小腿的伤口。
大脑中本能地感知到了空气流通的路线，沿着竖井向上。这是唯一的通路。
透明外层几乎无法承受震动的压力。
时间再次像粘稠的液体般开始缓慢流动，震动的共振频率被大脑捕捉，视野里的景象被动重组成了网格状的浅色图景，空间随之扭曲。
他竭力控制住战栗的左手，伸出拇指和中指，将与桥厢中心对齐的方格向两侧拉开，仿佛一道光幕就此折断撕裂，舱门在无形的强力下破开，实验体跌进运输舱。
眩晕像潮水翻涌，不停冲击着他的大脑。
时间恢复了过往的流逝速度，运输舱飞快向上滑行。
周遭是窒息的黑暗。竖井内壁没有安装提示灯。实验体在脑海中数到十，舱体拐动向右，身后灼热的气体逐渐消散。
再数到二十，实验体听到桥厢左侧方传来一阵好似巨型腔体回声的嘶嚎。
伴随着剧烈的晃动，桥厢极度缓慢地向前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精密零件恪尽职守，使其最终停在了平台前。舱门颤颤悠悠地裂开一道足够实验体通行的缝隙。
实验体冲出桥厢，面向他的是一扇半透明的深红色大门。准确来说，是一扇被飞溅的血液染成红色的透明双向滑动门。
214所，第九区分所，实验11区。滑动门上写着一些模糊的小字。
门后，不断钻入他大脑的哀鸣、祈祷、嚎叫和求饶声此起彼伏。
“一切都失控了！别挣扎了，我们无路可逃了……”这是其中最响亮的厉声呐喊，结尾变成了相当可怕的悲鸣。
屠杀。实验体对此做出总结，最浮现在他那受了伤的大脑中的词语。
他把从梅因沃林身上扯下来的金属胸牌抵在门外的传感器上，移门向两侧缓缓推开。
浓重的腥臭气味顺着地面之外的金属平台流向竖井。
还有六十秒，一分钟，我得逃离这炼狱。
一阵夹杂着腔口丝毫的恶臭从门边实验桌下涌来，实验体将手枪对准了向他扑来的受害者一号的眼睛，扣动了扳机。
在穿着背心状试验服的发狂作物倒地后，他又感知到了令人不适、恶心、粘稠的时间流速。
实验体在慢速时间流中想，为什么负责我的研究员不给我穿上试验服，只留下一条难受的紧身短裤？
与此同时，整片区域所有活物的位置在他眼中如火花般闪耀，星火亮起，仿佛有什么产物在他的大脑深层放了一炮礼花，神经敏感得在大快朵颐这层颤栗。
疼痛裹挟着不可控的兴奋，促使实验体在捡起门口守卫身上的激光步枪，试图将眼前的所有亮点通通熄灭。
身上那件沾满克莱恩血液和少许脑组织的实验服成为了最好的诱敌物。
往前，再往前。
咆哮声发出的对象变成了在撕扯研究员血肉的暴走变异体——他们几乎算不上正常人类了。
双眼充血，肿得要命，几乎要弹出眼眶，四肢又呈现病态的粗壮，一点儿理智也没有了。
四十秒。他在心中计数，实验体用枪托碾碎了一个试图再度爬起，啃咬他受伤小腿的变异体的头颅。
熟悉的脱力感开始占据上风，他离竖井只有一步之遥。
时间继续稠密地向前移行。
一只…两只…
时间往后一格，死在激光下的异体数量便增加一位。实验体握枪的双手开始酸痛、失力，重新席卷身体的失重感随着亮点的消失变得愈发强烈。
二十秒。他几乎要握不住枪了。
远处，最后一个变异体的动作在他眼前缓慢提速。距离他仅剩最后三十厘米时，克莱恩的金属狗牌精准刺穿了变异体的眼睛和脑干。
肉块中的脓液飞溅在了紧急逃生门的感应器上，实验体捡起手边那摊不成人形的血泥身上的碎布片将黄绿色的液体擦净。
感谢梅因沃林。
实验体又一次刷开了安保级别极高的金属门。约五平米的房间内只安装了一台简单的运输电梯，没有其他保密举措，好叫人直接便利地使用。
隔着一层楼板，实验体听到了位于上层的人类命令声，接着是熟悉的尖叫、枪声，以及更多更密的脚步声。
他坐上电梯，按下唯一的L1选项。
还剩十秒。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飞旋的马达，隆隆的血液声在耳骨后作响。实验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勉强保持最后的清醒。
电梯极速运转，停滞在一间布置相当温馨，与寻常实验所活动室没有差别的狭小房间里。
墙上挂着一条彩色横幅，上面写着“曼迪，生日快乐！”。长条木桌上甚至还摆着几杯没喝完的合成饮料。实验体能看清离侧门出口最近的女士身上还别着一朵娇艳无比的人造花——他遗忘了这种花朵的名字，而这名女士也不会再有机会告知自己。
她匍匐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下是一道被拖拽而产生的短暂的、蜿蜒至门前十公分的血迹。曼迪已经被子弹贯穿了腹部，再也不能呼吸了。
实验体在休息室坍塌前最后一秒推门而出。
时间重新夺取了属于它的权力。
-
正要返回“流亡者号”汇报情况的士兵察觉到附近传来惊人的地面震颤。
便携检测腕环瞬间发出嗡鸣，红色警告覆盖了整个立体投影屏。
“紧急警告！”
“局部高危伊娃力场异常波动：距离小于30米。”
“检测到未知异常实体出现！请立即做好作战准备！”
士兵吐出一句瓦多脏话。
“运气可真背。天晓得又是这帮猪猡造出的什么玩意……索温还欠我三百三兰特呢，我可不能把命搭在这。”
腕带持续蜂鸣，士兵把枪握得更紧，监测系统自动发出了求助和集合信号。他盯着头盔内置的电子屏，雷达上的红点向他的位置一步步逼近。
士兵紧张得冷汗直冒，躬身藏在被炸断的房墙后。那一个红点靠近得极其缓慢，他甚至以为这东西在爬行，猜想那玩意应该是这鬼研究所炮制出来的什么黏糊糊的触手怪物。
腕环停止了震动，这让士兵几乎都不敢呼吸，地面穿来沉重而缓慢前行的脚步声。
直到那一点与他的位置重合，他才看清这未知异常实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瘦削修长的生物——他穿了跟其他研究员一样的制式皮鞋，而实验服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底色，沾满了氧化程度不同的血迹。西裤划开了口子，衬衫下摆排列着极度不规则的破洞，从领口向外蔓延至前胸，全部是已经干涸的深褐色。
士兵下意识将枪口对准了目标的头颅，红外线瞄准点落在对方的瞳孔正中，蓝色虹膜中心的一团黑色因光线而急剧收缩。
士兵听到那个东西——实验体，人类、仿生机器人或者是其他什么别的玩意——在说话。
嘶哑、干涩，就像空气强行挤压通过一条过于狭窄、干涸的管道。
“罗……斯。”
通用语。停顿。
“罗斯·克莱恩……向你致敬，长官。”
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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