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气扑进村里唯一一条泥泞街道，将莉吉尔单薄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肩上扛着那截从海边捡来的浮木，像扛着一柄武器，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狠，仿佛要将这积怨已久的土地踩出窟窿。
几个村民正聚在老杰克家的栅栏外，对着几筐发臭的烂鱼指指点点。看见莉吉尔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眼神却像黏腻的海藻般缠绕过来。
“看呐，霍普家的小灾星又去海边捡破烂了。”屠夫鲍勃粗哑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肥硕的身子堵在路中央，像座肉山。
莉吉尔脚步不停，灰蓝色的眼睛像淬了冰的玻璃碎片，直直刺过去：“让开。”
“这么着急回去陪你那酒鬼父亲？”杂货店老板娘玛莎尖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双手抱胸，嘴角下撇，“听说他昨晚又把码头那点工钱喝光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莉吉尔猛地停下脚步。肩上的浮木“咚”一声杵进泥地里，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先落在鲍勃油腻的围裙上，又滑向玛莎那张刻薄的脸。
“鲍勃，”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刀片刮过铁皮，“你与其关心我父亲喝了多少，不如先数数你卖出去的肉里掺了多少老鼠肉。上周约翰家小子吃完你家的肉馅呕吐不止，你以为没人知道？”
鲍勃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涨得通红：“你…你胡说八道！”
莉吉尔却不理他，视线转向玛莎，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还有你，玛莎婶婶。你杂货铺的秤砣底下那小块磁铁，吸走了多少可怜人兜里最后一个铜板？需要我当众帮你撬出来看看吗？”
人群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玛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至于你们——”莉吉尔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看热闹的人，像撒出一把冰锥，“老杰克，你偷摸爬上寡妇安妮的床时，怎么不想想你那瘫痪在床的老婆？汉森，你儿子在码头偷窃商船货物的事情，如果被船主知道，你们家还能在村里待下去吗？”
她每说一句，就有一个人的脸色难看一分。那些原本带着讥笑和优越感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惊慌和愤怒。海风穿过寂静的人群，只剩下莉吉尔清晰而刻薄的声音在回荡。
“一群趴在烂泥里互相啃噬的蛆虫，也配来评判我？”她冷笑一声，肩上的浮木重新扛起，“管好你们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肮脏事，再敢来惹我——”
她顿了顿，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一字一句道：“我不介意把你们那些龌龊勾当，一件件，全都抖落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渔村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腐臭的淤泥。”
说完，她不再看那些脸色铁青、敢怒不敢言的村民，挺直了那瘦削却异常坚韧的脊背，踩着满地的寂静和怨恨，一步一步，走回了海岸边那座最破败的木屋。
风更大了，吹乱她缺乏打理的长发，也吹不散她周身那层坚冰般的冷漠和敌意。
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莉吉尔用肩膀顶开。屋内比外面更加阴暗，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隔夜酒精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糊着油腻报纸的小窗，吝啬地投下几缕灰蒙蒙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父亲霍普瘫坐在壁炉旁的破旧扶手椅里，像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椅子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他脚边滚落着一个空酒瓶，手里还攥着半瓶浑浊的私酿威士忌。听到开门声，他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定格在莉吉尔身上，尤其是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和那截没什么用处的浮木上。
“鱼呢？”他的声音因酒精而黏连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莉吉尔没说话，把浮木靠在墙边，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径直走向角落那个裂了缝的水缸，用木瓢舀起半勺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下了喉间的干渴和某种翻涌的情绪。
“我问你鱼呢？！”霍普猛地提高了音量，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又重重坐了回去，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女儿，里面是常年被生活挫磨后积攒下来的所有怨毒和暴戾。“你出去一早上，就捡了这么块破木头回来？我们吃什么？啊？！”
莉吉尔放下水瓢，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抱歉……今天浪太大，近海没有鱼。”她的声音平板，听不出起伏。
“没有鱼？”霍普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充满恶意，“是没有鱼，还是你又偷懒跑到哪个礁石后面睡觉去了？像你那个没用的妈一样！”
提到母亲，莉吉尔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松动。她只是看着父亲，看着这个被酒精和贫穷彻底摧毁了的男人，灰蓝色的眼睛里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冰冷的评估，像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碍事的物体。
这种眼神彻底激怒了霍普。他最恨的就是女儿这种眼神，仿佛他所有的失败和不堪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酒精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低吼一声，猛地将手里的酒瓶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和浑浊的酒液四溅开来。他借助扶手的力量，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虚弱的困兽，踉跄着扑向莉吉尓。
“我让你瞪我！你这个赔钱货！灾星！”
沉重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巴掌挟着风声扇过来。莉吉尔没有躲。她知道躲开的后果会更严重。她只是在那巴掌即将落到脸上时，微微偏了下头，卸掉了部分力道。
“啪！”
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脸颊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用舌尖顶了顶发麻的口腔内壁，尝到了一点铁锈般的腥甜。
霍普见她不动不响，怒火更炽，枯瘦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胡乱地捶打在她的背上、手臂上。拳头不算太重，一个被酒精掏空身体的男人的力气，但每一下落在那瘦削的身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响声。
“打死你……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都怪你……要不是生了你……”他语无伦次地咒骂着，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莉吉尔的颈侧。
莉吉尔任由他打着，身体在一下下的撞击中微微晃动，像风中一根顽强的芦苇。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片冰封海域下，可能存在的、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但那涟漪太微弱了，瞬间就被更厚重的冰层覆盖。
她只是在心里冷静地计算着：这顿打大概会持续多久？今天他喝了多少？体力还能支撑他发多久的疯？母亲在哪里？大概又躲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吧，一如既往。
终于，霍普力竭了，喘着粗气，松开了她，踉跄着退后几步，重新跌坐回椅子里，像一滩更大的烂泥。他抓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杯液体，仰头灌了下去，随即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莉吉尔这才动了动。她抬手，用袖子随意地擦掉嘴角渗出的一点血丝。然后，她默默走到墙边，捡起那截浮木，把它搬到屋子漏风最厉害的那个角落，抵住。做完这一切，她看也没看瘫在椅子上的父亲，转身走向通往阁楼的那架简陋梯子。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场单方面的施暴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吹过。只有那略显凌乱的呼吸，和隐藏在阴影处、可能已经浮现出青紫痕迹的皮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阁楼低矮，昏暗，充满了灰尘和陈旧木头的味道。这里是她唯一的避难所，狭小，但至少相对安静。她蜷缩在铺着旧麻布的干草堆上，侧脸贴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用那点凉意压下脸颊上灼热的疼痛。
窗外，海风的呜咽声隐约传来，像某种永恒的、悲伤的伴奏。
她闭上眼，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用冷漠和坚硬将其封存。活下去。她对自己重复着这个唯一的信条。无论如何，请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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