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天际露出鱼肚白。
亮白的天光泻出时，黎昭妍醒了。
她动了动手脚，望见不远处的少年仍坐在原地。连猩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夜未眠，睫毛上还挂着细细的露水。
“不是说轮换守夜吗？”她撑起身子，语气带了点埋怨，“你怎么没喊我？你总是这样，是不是觉得我是拖累？”
对面的队伍有两人，黎昭妍也想帮上忙，但连猩总是只分给她一些简单的任务。
有时候，连守夜都轮不到她。
“这样，我们会输的，我看到他们已经完成了乙等级的任务了。”
短发的少年轻轻偏头，翠绿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像清晨未散的露珠。
“不会输。”他说，“只要殿下肯帮我一个小忙，我们就不会输。”
“什么忙？”
执事堂每日上午开放领取任务，傍晚时交还任务，或者去通报任务的进度。
每日的早晚时分，他们都要去排队。
三天以来，黎昭妍的衣角几乎没染上尘土，每日赴执事堂交任务玉简时，都神色清闲、步履轻柔，像是去参加宴会一般。
而交玉简时，总会遇到沈青岚和顾衡。
天光泛白的雾气浮在山道上，弟子们陆陆续续聚集在执事堂前。
黎昭妍换了一身新衣，玄色细纹的云锦长裙衬得她身形挺拔，系带与袖口的花纹是同一色的红，领口点缀了一圈细小的珍珠。
这衣服平平，不是她的风格，有排队的弟子甚至没注意到她。
不过，当另一个穿着相同衣服的人出现时，便很惹人注目了。
尤其是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众人八卦的目光便在两个相同穿着的女修中比较。
人群中，很快便有窃窃私语传出：
“诶诶诶，你们快看！”一个圆脸女修压低声音，“来了来了……”
“哎呀，又是一样的！”
“不对不对，你仔细看，沈青岚那件是不是有点……”女修做了个嫌弃的手势。
“旧？哈哈哈，确实诶，布料都起毛了。”
“你们别说了，人家听得到的……”
“怕什么，你看黎昭妍领口那一圈珍珠，啧啧，一看就不便宜。”
“没有钱，为什么要学人家穿？明明知道比不过嘛。”
“就是就是，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
沈青岚站在队伍另一边，听得脸色一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新换的衣裙，神色微滞。
万万没想到，她特意换了一件自己最破的衣裳，竟然还和黎昭妍撞衫了。
这不可能是巧合。
已经是第三天了。
第一天，黎昭妍穿了和她同款式，但质地更好的衣裙，但一看细节便胜出一筹，连发簪也是与沈青岚相近款。
昨天，沈青岚穿的是藕粉织锦袍，结果一回头，黎昭妍便穿了件同样剪裁的藕粉云绸，织纹更细，腰封上还绣了金丝暗纹，整个人光彩照人。
今日，她一咬牙，故意挑了衣柜里最不合身、最显土气的一件。
结果黎昭妍竟还穿了一模一样的款式！
这就是在羞辱自己。
是的，她承认那日她是故意炫耀，可那不过就是一套衣服。
收徒那日，她为了让自己不落人后，便偷偷问紫露要了几套衣裙的设计，然后选了一套自己能承受的定制出来。
她有那么多的裙子，都不一定能穿上这套，自己不过是抄了其中一套便宜的设计，她怎么这样斤斤计较！
其实，原本黎昭妍没想这么计较，不过一套衣裙，自己不穿那套便是。
但连猩说要她帮忙。
她挑眉，“不过是一件衣裳，沈青岚真会像你说得乱了心神？”
连猩很笃定，“别人可能无所谓，但如果是她，她受不了别人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她。”
“为什么？”
“殿下觉得只是一套衣服吗？”
黎昭妍不以为然，“不然呢？她就喜欢耍这些小手段。”
“她为什么不作别的样式，或者稍作修改？偏偏抄得一模一样？”连猩不紧不慢，面上露出讥讽的笑意，“因为她想要的不是那件衣服，而是殿下。”
黎昭妍怔了怔。
“她想站在你的位置，希望有朝一日能取代你。”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殿下如果不让她吃足教训，以后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这个倒是出乎意料，她一直知道沈青岚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不过，她的野心未免太小了。
黎昭妍沉默片刻，突然弯唇一笑，“那就依你。”
想学，就让她学个够。
反正事情也不要她来操心，连猩确实准备妥帖。
他不知从哪收罗了沈青岚衣柜里所有的衣服样式，一一仿制，在此基础上，又做了精致改良，款式相同，细节迥异。
这一切，黎昭妍无需操心。
她只需每日按时穿上连猩递来的衣裙，便能轻松踩住对方的心思。
而此刻，她站在晨光中，衣袂微动，神情闲适。
连猩稍稍落后半步，刻意调整着步距。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将她尽收眼底。
她的肩背挺直，如青竹一般，露出一片纤细的脖颈；腰身收得极窄，盈盈一握，随着走动，衣衫上微光浮动起伏。
衣裙的花纹是他改的，珍珠是他缀的。
他想起昨夜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时的反复斟酌，袖口的弧度要恰好衬出她手腕的纤细，腰身的收紧要刚好勾勒她的曲线。
现在，那些线缝贴在黎昭妍的腰身，贴着她的肩背、锁骨、裙摆随她走路轻轻晃动……
真是美丽啊，他的殿下。
“殿下在这稍后，我去交换玉简。”连猩垂眸，微微一笑。
黎昭妍点点头，心领神会。
他是要她留在原地，继续“展示”。
她自然无所谓，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毕竟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沈青岚面色难堪。
连猩走开前的最后一眼，视线落在她腰间缀珠。
他原本只是想乱人心智。
可现在，好像先乱了自己。
……
顾衡领取任务后，快步向着沈青岚的方向而去。
快接近时，他猛然顿住。
他看错人了，那不是沈青岚。
一株高树下，少女静静站着，一袭玄色织金云纹长裙，衬得她身形修长，折枝红梅的纹路蜿蜒在长袖与裙摆之间，领口镶嵌一圈细小的珍珠，温润的光泽，很好的压住了衣服带来的冷与艳。
【顾衡在看你！】系统突然诈尸，【一定是因为你今天穿得好看！】
黎昭妍转头看向他，眼神带着点疑惑。
她似乎并未意识到这身打扮与她本人的气质有多么不相衬。少女的脸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冷，冲淡了玄黑的庄重，只剩几分淡淡的疏离。
顾衡冲她点点头，克制地收回目光。
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顾衡环视周围，看到远远站着的沈青岚。
沈青岚也看到了这一幕。
四目相对，她顿了顿，随即别过脸，转身就走。
“你看到了吧！”她走得快，语气更快，声音低低压着怒意，“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
顾衡不明白。
为什么故意穿这样相似的衣服？
模仿？试探？还是挑衅？
他口内安慰道，“别在意，只是颜色相近而已。”
况且那件衣服，她穿确实好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皱眉，下意识地压住。
沈青岚咬了咬唇，情绪近乎发泄：“现在是我在意吗？明明是她故意的！”
她声音有些颤抖，“以前我们偶然也穿一样的，谁也不会说什么，可她现在……她现在就是想让所有人看我笑话！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人是怎么议论我的！”
顾衡沉默了几息，才道：“如果你在意，就去换件衣裳。”
“也对。输赢是看分数的，我们一定会赢。”
她语气轻巧，眼里却带着股子倔劲。
一步步走到今天，她自认从不怕输。
如果不是黎昭妍总是和自己“撞衫”，她根本不会花心思去管这些。可现在，她连执行任务前的心情都被影响了！
换过衣裳后，沈青岚的状态明显变了。
这次顾衡选的是清剿妖蛛的任务，虽不算危险，但要下手快、动作稳，最忌犹豫拖沓。
可沈青岚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裙摆沾了污水。蹲下时避着脏泥，连飞剑都没控稳，还差点削到他的袖子。
那只毒蛛眼看就要脱逃，顾衡眼疾手快，一剑封喉。血腥味散开，蛛身在地上抽搐着慢慢僵硬，他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沈师姐，我们是来完成任务的。”
顾衡语气不重，但很冷。
沈青岚怔住，眼圈倏地红了，她捂住脸，“我不是，是大家都在看我，我不想那么丑。”
她声音发颤，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灰土上。
这几日她跟着顾衡东奔西跑，衣服虽然精挑细选，但早就难免染上风尘。
而黎昭妍大概不执行任务，自然是一尘不染，连发丝都服服帖帖。每次碰面，她都精神焕发，而自己却满脸疲惫，狼狈不堪。
可顾衡从不体谅她，每天接一堆任务，把她拖得身心俱疲。
现在他这样和他说话，即使只是语气重了些，也让她心口发酸，摇摇欲坠。
顾衡一时无言。
其实她说的，他不是全然不懂。
这段时间她每日帮他跑任务，从没喊过累，也没抱怨过。衣服脏了也只是轻轻皱一下眉，她一直在努力帮自己夺第一。
可是，衣服，体面，妆容……
她现在太在意这些细节，总是关键时刻拖慢了全局。
他上前一步，抽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别哭了。”他说，“眼睛肿了更不好看。”
沈青岚抬头，眼里浮起一点讶异，她接过帕子，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衡站起身，重新拔剑拔。
“你歇会儿，后面的我来。”
黄昏将至，天色渐暗。
弟子们陆续归来，在执法堂外排队，交还任务玉牌。
沈青岚换好衣裳，照了照镜子。
换过衣裳后，沈青岚这件月白色的裙子是她最好的一件，平时都舍不得穿。但现在，她只想远远避开那个黑色的身影，避开所有可能的比较。
她特意绕了条偏僻的小路，尽量避开黎昭妍的方向。
可命运似乎偏爱与她作对。
刚登上山顶，她便看见那人站在那里。
杏白色的软烟罗长衫，外罩一件浅金色的轻纱半臂。裙身是层叠的烟波纹，吹动动时如云如雾。发间插着一枚鸢尾金羽簪，恰与衣上的暗金纹路遥遥相应，只留下一个清冷孤傲的背影。
见到她，周围弟子低声议论。
“诶，你看！她来了。”一个女修压低声音。
“又是一样的！”
“会不会是沈师姐想碰瓷啊？”另一个人八卦地眨眨眼。
“不会吧！我倒是觉得是黎昭妍是故意的。”
“你们看料子，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的。”有人偷偷指了指。
“嘘，小声点……但确实，差距挺明显的。”
……
低语声像风一样，挟着细针，一根根往她心里扎。
沈青岚脸色“唰”地一白，继而涨红。
羞愤、委屈、无力感一齐涌上心头，她只能咬着牙，手指握成拳，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
她想开口辩解，可喉头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衡站在她身边，眉头微蹙。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把玉牌交给她，沉声道：“你去交任务。”
沈青岚怔了怔，接过玉牌，快步走开，眼圈微红。
顾衡转头，望向那抹静立在霞光下的身影。
少女裙摆轻曳，剪影清绝，她的背后，漫天晚霞似乎都成了陪衬。
顾衡朝她走去，脚步沉稳。
每次靠近她，他总有一种错位的距离，好像他们曾经有过某种交集，某种联系，却被某些无形的东西撕裂。
【他过来了！他主动过来了！】
【宿主，想办法。】
黎昭妍被系统吵得头疼，她没想到自己有什么需要他认同的。
身后，传来少年不疾不徐的声音：“黎师姐。”
黎昭妍慢慢回头，不意外，也不搭话，只是垂眸掸了掸袖角的一点浮尘。
顾衡站在她身前，目光落在她发间金簪与那一袭光泽流转的衣裙上，“你这样穿，不怕别人多想？”
黎昭妍挑眉：“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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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 针线 贴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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