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衔居主室的两扇轩窗间余有一道细缝,烛光从里头洒出来,照在立于窗外的沈宣章眼睫边,他侧目探向里屋,窥到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桌边谈话。
其中那身着如意祥云对襟绣衣的正是大夫人,另一位女子与她相貌有几分相似,穿了身盘金昙花纹绉裙,她是当年作为媵妾同大夫人一并嫁入府里的,大夫人是大万氏,她则是小万氏,府里人称她作万二娘。
二人声音虽不大,但听着很是清晰。
“姐姐,先前魏六故意领我们去园子,心里肯定装着鬼呢。”
万二娘替大夫人斟了杯茶,边说道。
“只有他想得出个半夜去园里赏花的辙,谁看不出他是要作弄沈二,没想到半路跳出个遭到刺伤,差些下地见了阎王的老九。”
大夫人早把魏六魏七看透了,知道他们都装着什么心思。
“魏九也是奇怪,平常见了魏六,跟耗子见猫一般抖背缩脑的,挨了一刀后嘴皮子反倒变利索了,连翁五娘都在他这张嘴上吃了瘪。”
想到那日园里所见,万二娘忍不住笑了。
“吃瘪才好,不然我哪能借着这由头罚老六几棍子,老六老七两个蠢精一天到晚瞎斗祸,家主再如何疼沈二,他到底只是外人,老六老七平常作弄他,算是敲打他,让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个下人,我也干脆睁一只闭一只眼。可老九不同,任他再怎么遭欺负不吭声,好歹是家主的亲骨肉。翁氏得了两日宠就无法无天,我前脚吩咐下人撤出日衔居,她后脚便领着人进来找老九岔子,真是有了她的。”
大夫人对府里小娘的心思亦是门儿清,只看破不说破罢了。
“姐姐,你这回借老九抓住翁氏以及那老六老七的不是,待家主回来,她定要装寻死觅活闹一番。”
“让她闹去,看她是不是能捅出个天来!你是没见她今天丧个脸求饶的样子,家主在府里时她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他不在,我还不得好好杀杀她的锐气,免得她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唉,就怕温四娘又像上回,自己忍气吞声求个和气,得到家主称赞一声大度,却让帮衬她的姐姐你里外不是人……”
“你不说倒好,一说温四娘我头疼病就犯了!好好的儿子被她养成缩头王八,缩到连几个下人都能骑到头上撒尿来了!”
大夫人走到雕花架子床旁,看向陷入昏睡中的少年,“敛儿可怜是可怜,但谁叫他自己也不争气呢?”
万二娘走到她身侧,语调轻蔑:“温四娘也不知怎么想的,自己儿子都快断气了,还在那竺隐寺里吃斋念佛,到底佛经是她儿子,还是魏九是她儿子?”
“这些个破事不说也罢,今日亏得沈二来得快,他这孩子办事倒机灵。”
大夫人摆摆手,与万二娘一并往外走去。
“是姐姐让他盯住日衔居的?”
“不然怎么好来个瓮中捉鳖?”
瞅着下人们提灯拥簇着两人远去,沈宣章从窗子外边翻进屋子里。
在府外的人看来,他这遗留下来的沈家后人得家主青睐,身份自是跟府里养的金贵公子无异,实际上府里的人都清楚何为“主仆有别”,哪怕家主对他青眼有加,他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下人。
走到床榻前,沈宣章盯着昏睡过去的人看了良久,想起他今日对他说过的话——“你有死过一次吗?人只有死过一次,才明白自己该怎么活。”
“我就偏要做那潜龙伏虎,风举云摇,登玉堂驭金马,无往而不胜!你难道就不想吗?沈二哥?”
白日里的话似乎仍在耳边萦绕,的确是勾弄人心,但这话怎么看都不该是从魏敛嘴里说出来的。
他记忆里的魏敛可怜又可恨,极是无趣,遇到尹家三公子后,还从畏畏缩缩的怂包变成了因爱生妒的疯子,之后没少伙同魏惑魏悬折腾自己。
想到这里,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并用指腹仔细从他的耳廓一直摩挲到下颚边线,想找出一点易容的蛛丝马迹,来来回回摩挲了好多遍,也没发现异常。
沈宣章皱着眉毛又瞧了他片刻,想起这人遇刺一事是他记忆里不曾有过的。
所以是谁要杀他?莫非他性情生变跟遇刺有关?还有魏惑诬陷他勾引外客之事,这人说的没错,魏惑长了个蠢驴脑子,诬陷他的法子定不是他能想得出来的,那又是谁替魏惑在出谋划策?
一阵翅膀扑棱声传来,他回身望向窗口,见一只浑身漆黑的凤黯停在窗边,右爪上绑了个细瘦的枝子。
走上前时,才能看清那爪上的枝子其实是个细长的竹筒,他轻车熟路地从里头取出纸卷,摊开后,上头字迹潦草:二十余八,聚于庄东。
动作倒是快。
他冷笑一声,将纸张放置在烛火上,不一会儿,纸条就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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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大人,您这简直是时时刻刻都在雷区蹦迪。”
系统唯独担心自家宿主大人只有一条命够不够用。
“蹦就蹦吧,只要死不了,怎么折腾都成。”
闫放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在刀尖上行走,他只想着如何能更快完成任务,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先前在房里一睁眼,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不论怎样,他这九公子重伤昏迷时,日衔居里的丫鬟们就算再怠慢也会呆在院里,结果从魏悬闯入大门,再到他离开,整个院子里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家主不在府中时,当属大夫人掌权,而翁氏得宠,势头最猛,少不了会做些越矩之事,他明白大夫人要利用自己打压翁氏,既如此,为何不能顺其道而行之?他们之间,说到底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目前府里最能堪受重任的是大公子和四公子,这两人近日随着父亲一并处理外事去了,遂不在府中,其他几位公子暂时没作出动静,还得看看他们都有些什么手段,再考虑要怎么逐个击破。
约莫是这一遭折腾狠了,他整个人身心俱疲,难得没再做一些血淋淋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待闫放从昏沉中抽身,耳边细微的哭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敛儿!敛儿!你醒醒啊敛儿!”
他方只睁开眼,视线就一晃一晃的,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敛儿!阿娘回来了!你看看阿娘!敛儿,我的敛儿啊……”
她边哭喊着,边抓着他的胳膊可劲儿摇晃,像是要把他摇醒,一双水秀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白净的鹅蛋脸尽是泪珠子,看起来伤心极了。
他被晃得有些发晕,待认清女人的身份,忙有气无力出声道:“阿娘,您再晃下去,您的敛儿可能会死。”
“……敛儿?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还痛不痛?”
面前的女人看他转醒,眼睛总算弯出一个弧度,泪珠子却依旧“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泪眼婆娑地摸了摸他的脸,“都是阿娘不好,回来得太晚了,我们敛儿又不是个招事的孩子,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人伤你呢?”
“我没事了,您放心罢。”
他嚅动着嘴唇,想给她递个帕子,又暂时找不着。
温四娘早已掏出自己的帕子拭拭眼泪,再握住他的手:“敛儿,你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伤口还痛?”
不待他答话,她便对门边的丫头吩咐一声:“汀兰,快去请医士过来!”
眼前的女人是原主生母,魏家的温四娘——温皎皎,温四娘的来头不小,她本为寅渊城城主之女,千金出身,奈何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原主他爹,当年寅渊城城主那是铁了心反对这桩婚事,甚至放言若她要嫁给那毛头小子,就让她与族中断绝往来。
然而温四娘年轻时也是个犟脾气,还真头都不回就嫁了,这一嫁,她便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直到后来她得知自己唯一的胞弟因感染恶疾而亡,身为阿姊却无法回去祭拜,遂为此痛心遗憾不已,自这之后她开始吃斋礼佛,性子也变得佛系起来,常教儿子莫要参与族中纷争,事事讲究一个“忍”字,和气生贵。
结果忍着忍着,原主“忍”成了所有公子里的受气包。
想到这儿,一勺吹去热气的鲫鱼豆腐羹已送到了他嘴边,温四娘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儿子:“来,快吃罢,我们敛儿都瘦了……”
闫放避开她的目光,自行接过碗:“阿娘,您刚从竺隐寺回来,一路风尘仆仆的定也累了,您去歇着,我自己来就行。”
“那怎么成?你都伤成这样了!对了,你受伤这事我听下人们讲了缘由,你说你半夜三更的,一个人往黑灯瞎火的园子里跑些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且刺了那人一刀是不是?”
“是他先伤我的。”
“敛儿,你这是犯了杀孽啊!你忘了阿娘是怎么教你的,万事避退,方能不遭恶障缠身呀。”
“如果不刺他,我就死了。”
他看着碗里雪白的汤底,用汤匙搅碎了豆腐羹,说话时温温顺顺的,不带锋棱。
温四娘愣怔一秒,听他的话,有些后怕地揪住袖子喃喃道:“是……也是……敛儿,你莫怕,阿娘这就去把驱邪经诵个千八百遍,让那杀鬼莫要纠缠于你,以后碰到这种事,你可不能再这般莽撞了!”
知道温四娘没有坏心,就是念佛念多了,比较信鬼神之事,闫放送了口热腾腾的羹汤到嘴里,转移话题道:“按原先的出行打算,阿娘应当在大夫人过寿前一日就能赶回府里,怎么迟了这般久?”
听他这样问,温四娘神色有几分不自然:“本该是要早些回来的,哪知在那庙里待着,一下连过了几日都不知,这才晚了些……”
看出她的不对劲,闫放也没想着戳破,他还是得养好这病恹恹的身体,然后想方设法把主角送上戊姜城城主之位才行,哦,还得当一回月老,替他跟那个姓尹的牵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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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的梨溶院里种了几株桂树,几株绿竹,桂花金黄,竹叶青绿。
石桌边的人拂去落在纸张上的桂子,有青年踏院门而入,声里含笑:“宣章。”
沈宣章闻声便知来者,弯腰拜礼:“三公子。”
“就你我二人,拜礼便免了,你伤如何?”
进来的三公子一袭水青裰衫,五官明晰,笑眼温和,眼里且带着忧虑,模样很是和蔼亲人。
可惜,这模样越和善的人,暗地里就越会算计人。
“无事,多谢三公子挂念。”
沈宣章在桂子纷落中俯首屈身,心里揣测起他的来意。
来人从袖中取出一枚做工精细的药盒放在石桌上:“园子里那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六弟顽劣,设了套子给你钻,母亲已经狠狠罚他了。”
他听这话觉得有几分好笑:大夫人罚魏惑吃板子,是魏敛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他贪恋风月,辱没门楣的丑事,而三公子有心似无心的几句话,偷梁换柱,让魏惑挨打这事听上去倒像是大夫人替他出了气。
魏家三公子魏修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使得一手过河拆桥的好本事,上一世这人有意拉拢他,不过那时他一心忠于家主,并不愿与他产生过多交集,还吃了他不少阴招。
他既能当着他的面提到这事,想必也不只是为了假模假样探望他而特意登门。
“说起来谁会想到,那一向胆小怕事的九弟竟也掺和进这事里了。”
魏府里的人都晓得,九公子魏敛生性胆怯,哪里敢做出拿刀杀人的事?看来魏修此番送药,除了有意拉拢他,还有部分原因跟九公子有关。
将他的心思摸得透彻,沈宣章想来也就顺他意道:“此事确实幸得九公子相助。”
魏修听了他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诧异神情: “是吗?老九那平日连射箭都要哆嗦的,竟还真有刺人的本事?”
“那晚九公子跟平常是不大一样,见我与送粮贩相搏,他二话不说便拿出匕首上前助我,结果混乱中他自己反被捅了一刀,我还未作出反应,他竟又抽出刀对那送粮贩的脖子捅了回去。”
他把这事说得半真半假,听起来才更像是真的。
“跟平常不大一样?”
魏修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玄妙。
沈宣章拨去衣上的金黄桂子,半阖着黑渗渗的眼:“三公子,要知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哦?平常倒看不出九弟还是只会咬人的兔子,”魏修闻言眉眼微动,再是弯出轻缓的弧度,“那么,宣章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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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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