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明晃晃的刀尖一点点逼近大熊的心口,起伏的胸腔像是深色的海面。玛拉的手很稳,心中想着,只要一下子,就可以结束它的痛苦,我也能救我的孩子。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像缠绕的线团。不锋利的刀尖触碰野兽身躯,没有刺破,而是顶出了一个漩涡。她催促自己:“快些,快些,不要迟疑——”
当!轻微的响动传到掌心。豆大的水滴打在刀刃上。它没有滴下,而是粘在刀上,不多一会儿,密密麻麻的水珠贴满了长刀,像是透明晶亮的圆圆的甲虫。霎时间,它们抖动起来,像是受到了惊扰。玛拉清楚地看到刀尖颤动,她很疑惑,明明自己握得很稳。她的脚底感到了大地在觳觫。她如同钟摆般晃动,然后巨龙脊背一样的山岳开始晃动,掀翻了树木房舍,土地骤然开裂,张开巨口,一气吞没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玛拉怀疑自己死了,因为没有感到疼痛,四周一片漆黑,她应该置身在彻底黑暗的幽冥。她感到鼻子下痒痒的,鼻息拂在唇上,像是攀爬的飞虫。活着的感觉令她觉得陌生,甚至糟糕,她没有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瘫痪,丧失了痛觉。四下无人,她恐怕要苟延残喘,在孤独黑暗中一点点走向死亡。
她没指望有在家中寿终正寝的福气,也想不到神明的安排是将她困在黑暗的死牢,她心想,神哪,把我送到山林里,好歹也得了我的业报。她终是不愿苦等,尝试着指挥手足缓缓挪动,她的双手折了,之所以不痛,是因为冻僵了,她往手掌呵气,稍稍温暖了肌肤,趁着僵硬,摸着脱臼处掰正。疼痛像是一团火,从伤处蔓延,带给她活过来的感觉。
正骨之后,她艰难摸索双腿,摸到了粗糙的树皮,她的腿压在倾倒的大树下,卡得死死的,无法动弹。她叹息道:“老天要把我钉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了。”她一时忘了缩手,树干上沉甸甸滑溜溜的东西砸在她的腰上,她伸手要推开,手背顿时被压住,刺穿的剧痛让她发颤,旋即脖颈被紧紧缠住,她的双手受了重创,笨拙得不听使唤,挣脱不开,她大口大口呼吸,几乎要昏厥,缠着自己的东西停下了,尽管还是死死缠住,但不再发力。
她急促吸进几缕冰冷潮湿的口气,缓过来一点儿,意识到一条藏在树上的大蛇要绞杀自己。蛇一点一点松开束缚,她不认为它会大发慈悲放过猎物——果然,闻到了野兽的体味。蛇迅速远离她,像湿漉漉的麻绳甩动,湿腻的噼里啪啦,扑鼻的腥气浮动,令她反胃。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着野兽的粗重喘气和啮咬的声音,以及滴答滴答的滴水响动。她猜出了,那头熊醒了,它咬死了大蛇果腹。她的双手开始麻痹,仿佛树枝一样僵硬,坠在泥水中,胸口仿佛压着沉沉的石头,令她闷得透不过气。
眼前模模糊糊,有一点碧绿的光,一闪而过,她支撑不住了,眼皮沉沉落下,意识再次被封缄。绿莹莹的星星光点盘旋着上升,尔后又有一点,再是一对,它们不愿逗留黑暗,结伴离开地底,来到了同样漆黑的地面,飞累了,停歇在霜冻的草叶上。
忽然车马纷至沓来,红通通的火把照得亮堂堂的,满地大大小小的水洼浮动着碎金,点点萤火暗淡下来。皂靴陷入冷浸浸的泥水里,穿靴子的人抓住伙伴的胳膊借力向上一拔,嘟哝道:“这鬼地方!上门的买卖不做,非得让咱们跑到几十里外。”伙伴笑说:“你可怜她没了娃娃正伤心着。”“也是,刚死了人的屋子请我也不去。”
她们过去之后,又沉寂了。直到一盏昏惨惨的灯,幽灵般飘过,衣角掠过枯萎的野草,流萤幽幽跟随孤独的行人。行人是旅店的老板,她本来用厚厚的披肩蒙着头,不知几时滑落了,蓬蓬的头发被风刮下来的雨水打湿,湿漉漉的发丝贴在没有血色的脸上,她顾不得抹去冰冷的水渍,茫然飘忽地在山间奔走。
灯光闪过幽深的树林,模糊的白影转瞬即逝,她用嘶哑的嗓子喊道:“小龙,小龙!是不是你?”无人回应,寒冷的山风裹挟无边无际的凄清。她满腔的悲苦,好像吞了一口浓烈的酸,在胸中翻滚灼热的疼痛。她来到一处,朦朦胧胧的灯光映照小小的新坟。待要恸哭,她两眼酸痛,却已经成了干涸的枯井,不见眼泪,睫毛粘上的水珠糊了眼皮,迷蒙中见到朵朵光晕,黄不黄,绿不绿,落在脚下,蜿蜒成一线。
它们晕染成小小圆圆的团儿,犹如春夏的野花。她不觉得奇异美妙,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战栗,牙齿格格打颤,捂着冰凉的面颊,尔后无限悲痛,靠着坟滑落在地,抓住墓碑,喃喃自语:“我不该摘那些花儿,是我害了人,害得自己的孩子也留不住。”她又哭又笑,疲累之际昏睡过去,依稀望见往日光景,淘气的小龙笑嘻嘻地扑过来要抱她,她张开手臂要接住,岂料冷不丁一只手将她一推,她站立不稳,仰面倒下去。
她哎呀叫了一声,睁眼依然在山上,旁边是小小的孤坟和熄灭的灯笼,哪里见到第二个人?她捡起灯笼,垂首下山,隐隐听到人声,在晨雾中看到村里的房屋,心中疑惑,怎么房子矮了一截?定睛一看,哪里是房子矮了,是发了大水,淹了村子,她不敢进村子,往高处走,绕了一圈,吓了一跳,山下变成了汪洋泽国,原来不过一场梦的时间。
她枕着坟茔入梦时,玛拉却一点点醒来了,蛇毒并不致命,只是让她昏睡,中毒不深的她熬过一阵子就缓过劲来了。呼噜呼噜,动物的低吼在黑暗中越发清楚,沉沉的步伐震动地面。庞然大物走到了她的跟前,一个湿润的东西嗅到了手掌,沿上肢闻到了她的胳膊,肩膀,然后是脖颈,它低下,张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玛拉放弃吸入稀薄的空气,她的脑中飞快闪现回忆,她强迫自己停止,企图在平静中迎来结局。熊只是含住她的脖颈,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刺入利齿,须臾,它松开了口,移开了头。她不敢呼吸,尽管已经坦然接受不测,但本能地畏惧死亡威胁。熊没有亮出爪子撕碎她,缓缓地离开了。
她放松下来,瘫软地枕在地上,掌心贴在潮湿的水洼里。不觉浸泡其中,她抬起头,竟然涨水了,没等她反应过来,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她身上一轻,没想到这水很深,能够令沉重的树浮起来。她的双脚得到了自由,瞪了几下,揽住木头,求生的意志教她生出力气,借助浮木和水势,从地下浮到了地面。
地上是泛滥的洪水,她尽力往高处,前所未有的疲惫灌满全身。她有种错觉,灵魂已经脱离束缚,飘荡在四周,她的思想如同微风,双腿麻木地拖着步子。她看到了那头熊,它躺在地上,像是会呼吸的小山丘。她习惯摸了摸腰间,自己的佩刀已经丢了,大概是绳索太老,扯断了,而那把雪中拾到的长刀还在。
她握着刀,迟迟没有落下,而是专注地望着熊,它的肚子异常膨大,像倒扣的大斗。她的心里再没有任何关于人或者神灵的念头,自言自语:“你也有孩子。”她放下了刀。水面很平静,像展开的银白丝缎,没有一丝皱褶。云翳中慢慢露出太阳,光芒柔和得近乎黯淡,像是素缎上缝着的金纽扣。
一个身影急忙扑向黑熊,她拔出匕首,插进了它的腹部。玛拉打了个冷战,她仔细看去,是高文君。她掏出怀里的金杯,把血淋淋的熊胆放到杯里,紧紧扣上,十根手指都染上了猩红的血,她抹了抹脸,那红便擦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的另一边脸,还有三道血迹已经干涸的伤痕。
太阳再次隐入乌云中。平静的水面掀起波涛。脚下的土地不再坚实,崩塌、融化成土块泥浆,水流如同一锅翻滚的稠稠的粥。玛拉没有离开木头很远,她飞快奔向它,勉强没有下沉。高文君慌乱地划动手脚,还紧紧抱着金杯,玛拉不忍心,用力将身边的一段浮木推给她。高文君扒拉这救命稻草,总算一点点够到了上面,得以喘息。
玛拉一分神,手上的木头却被强劲的吸力拉扯,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轻而易举地卷走了她赖以求生的树干,她开始下沉,裹挟的石头泥沙的暗涌如同触手般,开始扯住她向下。她看向高文君,她除了右手胳膊下的木头,左手边还有一段浮木。高文君伸手,按在了左边的木头上,她一直按着,直到玛拉沉入泥水中,不再出现。
高文君抱着木头,一路游到了岸上。她揣着黄金杯子,见证了天翻地覆腥风血雨,这杯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华丽,比太阳还要金灿灿。她吃吃地笑着,好像做了立下非常了不起的功劳。天空绽开一朵淡红色的烟花,隐约听到爆裂声,这是母亲的信号。她欣喜若狂,热泪盈眶,一手搂紧金杯,一手抓住小树,却没想到树枝突然断裂,她失去依靠,滚落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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