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跑了二人，白白损兵折将，赤玉一贯的笑脸没了，冷冷地说：“周大人，您好心放走了这两个人，恐怕要惹来大麻烦了。”周大人慢腾腾走到跟前，拢了拢斗篷挡风，和气地说：“将军，咱们出来替陛下效劳，救人一命，行善积德，也是给大王添福寿嘛。”赤玉说：“只有她们两人晓得熊胆下落，不抓住拷问，如何得到消息？”
周大人一拍手掌，面露愧色：“都怪我糊涂了，没和您说清楚。熊胆已经找到了，说起来还多赖将军教女有方——”赤玉没耐心听她兜圈子，收了兵器，周大人凑近两步，说：“令嫒寻得宝物，托人辗转献上来。”赤玉听了这话，猜出了五六分，不显山露水，由周大人引领去了。
来到一座小房子前，士兵密不透风围住，周大人觑见她冷着脸，不敢出声，使了个眼色，教侍从从房内引出一个人。伞匠一手托着赤金的杯子，从从容容走到二人眼前，信手递给侍从，侧身从廊下收了一把伞。
赤玉盯着干瘦的伞匠，问：“你从我女儿手上抢走金杯？”伞匠回答：“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升天了，于是替她走一程。”“谁杀了她？”“庙里盲眼的圣女。”周大人听到噩耗，忍不住捂住嘴哎呀一声。
赤玉飞快一侧身，身边的士兵收到暗号，立刻扣下弓弩的机关，数支利箭刷刷射向伞匠，她急速退后躲避，竟然全身而退，赤玉一凛，登时内圈士兵蹲下，由外圈的士兵围剿。伞匠居然不躲避，反而挺身向前，从伞柄拔出利刃，一剑刺穿赤玉，数枚羽箭深深没入她的身体。骤然一道温热的猩红洒在赤金杯子上。周大人骇然，大喊：“天哪，出大事了！”
且说冬去春来，冰雪消融，西海国国都万象更新，城门洞开，商队如同长龙入海，东面抬入东女国山中奇珍，西面运来寒露海里异宝。宫门前丈余高台，名曰大风楼，粉墙上画着春云秋树，锣鼓连敲五六下，四下肃静，一个官吏装扮的壮年人上来，说：“一块上来罢！”
青布门帘掀开，依次上来三人，一个是颤巍巍老妇，身穿绸缎衣裳，抖抖索索捧黄灿灿杯儿，一个是瘦伶伶妇人，邋邋遢遢，怀抱襁褓，发髻儿乱糟糟，活像倒扣老鸦巢，踉踉跄跄颠颠倒倒上堂来，一个是年轻轻女郎，白惨惨一张粉面如秋霜，红艳艳几抹胭脂斜飞入鬓，手戴枷锁，脚拖镣铐，一袭囚衣，昂首挺胸，走在末尾。
上头一拍惊堂木，说：“前日高将军奉旨出行遇刺，不幸身亡，陛下震怒，命我等缉拿凶犯，尔等从实招来，不得隐瞒。这位老人家，你可知情？”老妇人深深拜倒，说：“某姓周，半生侍奉大王左右，常常得见将军端的一表人才，大王夸她伟绩丰功，未曾想——哎呀，真真天妒英才！”上头道：“周姥休得絮叨，只说你这回见闻。”
老妇人忙不得应道：“好好好，大人请看，此金杯所装的便是将军寻来的宝贝，是雪山野熊熊胆，制成丹药，能使瞎子复明，最有奇效。先王日夜为国事操劳，害了眼病，将军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到蛮荒之地求药。大王感念一番忠心，令老妇跟随左右，助一臂之力。”
上头沉吟道：“如此说来，嬷嬷奉旨出行，失敬失敬，请坐请坐。”一对差役抬上一把黑漆的椅子放置在老妇身后，老妇谢了，虚虚坐下，接口唱道：
【二两六】可叹她天生笑模样，武功强，万般计策心中藏，走千里，越高山，只为君王展欢颜。如此完人命不长，徒留老身心仓惶。
上头又问：“堂下抱婴孩的妇人是何人？和将军有何干系？”老妇微微欠身答道：“此乃将军故旧，在山下开旅店的老板，那日将军蒙难，她也在旁边。”上头问那痴妇人：“你姓甚名谁？何许人也？”妇人不答，低头哼唱童谣。
上头叱责：“咄！大胆刁妇，装疯卖傻，藐视公堂，该打！”左右来了一对手执长棍的黑衣小吏。妇人转头笑嘻嘻对视。周姥不忍，张口调和：“大人明鉴，这妇人新近亡故了唯一的女儿，无依无靠，实在可怜！老身当日旁观，她对将军，恭恭敬敬，将军待她，客客气气，料想并非有甚么过节。”
【银匜流】搵一捧冰冰凉凉泪珠儿，唤不回俺亲亲热热宁馨儿。[大人道]女娘节哀，且问高将军是你故旧？[妇人恍惚]遥遥回想，是哪一日光景？古道边，来了个俊俏女娘，教我去抓药，药方文绉绉，弯弯曲曲，好似蚯蚓窝。[大人打断]胡说！胡说！[妇人痴痴点手指]月挂中天，古树下，她说兑水喝下罢。[大人摇头]我问天，她答地，把问话当拆字游戏，这痴妇，好糊涂！
官吏拉着妇人到一旁坐下，大人盘问女囚：“你又叫什么名字？”女犯答道：“无名无姓。”大人问：“无名氏，你为何刺杀朝廷命官？”女犯答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可恶，高将军乃肱股之臣，你残害忠良，冥顽不灵，实在是大奸大恶！拿下，行刑！”官吏押送囚犯退下。
一个太医匆匆入内，仓促行礼，凑到大人旁边耳语，大人神色一凛，正色问：“周姥姥，你可知有谁碰过熊胆？”周姥姥稍稍双手举高：“此乃天材地宝，将军不敢掉以轻心，她们母女亲手取了，又亲自装了，当中并无第三个人。”“如此说来，只得高氏母女二人。”大人一顿，“姥姥，你可知这熊胆有毒？”姥姥左右摇晃，面如土色，双手扶额头，几欲仆倒，旁人连忙搀扶。金杯骨碌碌滚落在地。
【金走龙】听闻此言心胆寒，素日敬她琴心剑胆赤胆忠心有胆识，那晓得是胆大包天吃了熊心豹子胆。我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身本是披肝沥胆献宝人，却中了她狗胆包天狠毒计！
太医速速上前，从袖中取出九针，在痴妇人身上施针，片刻，其不复呆傻，神态清明，长长舒了一口气。襁褓松开，钻出一条黄犬，蹦蹦跳跳下地。官吏上前驱赶，喝令众人肃静。
上头道：“这高氏竟是狼子野心。她出身寒微，先王赏识她，好意提拔，没曾想她恩将仇报，欺君犯上，令人不齿。”周姥姥帮腔：“你二位是她的故旧，想必内有隐情，何不面呈大人，沉冤昭雪？”
女囚沉吟片刻，徐徐跪下，答道：“高氏和我父亲自幼相识，二十五年前双双私奔，背井离乡，结为伉俪，生下小女。”大人问道：“她既是你生母，血浓于水，你怎铸成大错？”
【白玉臂环】[大人唱道]弑母杀亲伤天理，女郎呀，你为何忍心刺杀？[女囚答]一恨她生而不养，二十五年未曾把我放心上，山中野兽比她强；二恨她为入龙门，逐原配出家门，我父执意不肯，她心辣手狠，害他成了一缕冤魂！[周姥拭泪道]世人多知道趋炎附势，贪图富贵，好孩子，你卧薪尝胆，有情有义，险些屈煞了！
大人问：“非是我不愿替你昭雪，只是你当年不过三尺童蒙，怎地证实所言不虚？”疯癫的妇人膝行向前，说：“草民便是证人。”大人问：“你如何同高氏有旧？”妇人答道：“家本度母山下住，略有三两旧茅屋。二十五年前立春前，高氏带个男子来投宿。她教我采来野葛花，煮成一锅热汤往房里端，我看她未曾撒盐，怕汤淡了，揣着盐罐子追去，却见她悄悄掏出一个纸包儿，撒下一些面儿，俺心头乱跳，只当她调味，六神无主，迷迷茫茫到日出，那同行的男子已经丧了命。”
大人道：“人证俱全，水落石出，高氏贪图富贵，抛弃骨肉，又有杀夫之嫌。待我一一禀告陛下，沉冤得雪。可叹你噙齿戴发，顶天立地，终是犯了弑亲死罪，按律当诛。你可有怨言？”女犯慨然：“大仇得报，死而无憾！”众人纷纷垂首。
【小岁酒】欺世盗名几春秋，行善积德天长久。浪荡乾坤无冤情，清平世界有神明。沉冤昭雪感皇恩，含笑九泉断尘缘。[众人合]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
众人谢幕。高台上的内侍轻轻地侧身，珠帘后面有人随意说道：“有些意思。”内侍悄声问：“殿下，灵药已经制好了。”里面的人嗤之以鼻：“晦气的玩意儿，扔了。”
台上幕落，台下人也散了。一个姑娘戴着破草帽，哂笑几声，走出人群，一路走到僻静的坟地，她挎着旧果篮，踢踢踏踏到了一座新坟前，放下篮子，抓起一枚鲜桃，大快朵颐，打了个嗝：“你说她们可不可笑，居然把你演成了一个烈女贤人，我们向来都是收钱办事，谁耐烦理会那些仁义道德！”
她眼角一扫左右，悄悄围起来一群蒙面人，个个手执强弩，她索性一扔草帽，甩着歪歪扭扭的辫子，不再伪装：“哟，这是送封口钱来了？”蒙面人说：“事关朝廷，容不得你大放厥词，泄露机密！”姑娘轻笑：“你们大王嫌弃手下技不如人，才请我们‘礁石’出手除掉心腹大患，想过河拆桥，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分量，别拆不成桥，反而粉身碎骨。”
她右手一拧木头墓碑，拔出藏在后面的一柄红伞，一旋伞柄，数根淬毒的细针射到敌人的手臂，她们顿时疼痛难忍，握不住弓弩，她扛起纸伞，脸颊贴着血红的油纸，叹道：“逍遥伞啊逍遥伞，从今只有你我一处了！”说罢，从中心抽出一把利剑，足尖轻点，逼近追兵，在她们脸上划下血痕，大笑着飞奔而去。
1.所谓的曲牌名都是我捏造的，多数来自何家村考古合集《花舞大唐春》的文物目录，“小岁酒”摘自“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诗句，提示出处。
2.唱戏那一段绝对不是标准的变文或者杂剧之类，我看了一丁点例子，拼凑出这一段，自己尝试转换风格，很蹩脚，不过不失为有趣的体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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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金杯熊胆变（第四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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