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长平郡地广人稠,有东西南北四座县,其中属长平王府所在的云隐县最大最为富庶,县内街市繁闹,也最为难找。
因此沈朔命松山与轻舟守在云隐县,自己和谢辛楼一起去环境相对安静的鸣雀县,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则两人一组负责其他两县。
今日万里无云,天晴得有些过了头,在街上走着竟比夏天还热。
沈朔不愿兴师动众,因此出门也没坐马车,只带了个撑伞的小厮、扇风的小厮、递帕的小厮以及跑腿的小厮而已。
这般低调,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眼见着街上某个身着天青色锦袍的人带着四个小厮,在崎岖的土路上大摇大摆走过,周围扛着锄头、挎着菜篮路过的农户,纷纷自动让开路退至一旁,低着头不敢多看。
沈朔闲逛着,一边关注周围路过的人,几次在巷口的篱笆墙边瞧见了那一抹身影,然而待到追去时又寻不到人。
从街头走到街尾,他愣是没瞧见车夫完整的身影,最后索性在一家糖水铺里落座歇凉。
沈朔要了靠窗的位置,让小二上了六碗糖水。
因着天热没什么胃口,他便给自己那碗多要了一勺山楂,一个人在窗边吃着,目光不时望向街市上的角落。
很快,角落里闪出一道人影,再一眨眼,对方就来到了面前。
“殿下,属下没能抓住。”谢辛楼垂着脑袋,声音闷闷道。
沈朔瞧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招呼他落座:“无妨,先歇会儿吃点东西,瞧你这一头汗。”
谢辛楼抬眸,见另一桌四名小厮正抱着糖水碗吃得呼哧带喘,便也一撩长摆坐上长凳,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糖水。
“松山、东风、南风的飞鸽传书来报,这几日他们并未瞧见车夫的踪影。”谢辛楼又放下勺子,看向沈朔:“是属下没用。”
“这不是你的错。”
沈朔摇摇头,安慰他道:“这厮极擅隐蔽且消息灵通,又有奇诡手段能识破本王的伪装。面对这样强劲的对手,也不能急于一时。”
“况且咱们已经探查到了许多。”
沈朔曾经在之前的攻略者口中无意间得知两件事:
一,他们的能力使用的条件;
二,他们的任务也有时间限制。
从能力上来说,沈朔不确定他们的具体情况,故而他先主动出击,命松山、东风、南风用易容术扮作自己的样子,和轻舟、西风、北风配合着在其他县一边寻人一边吸引注意。
车夫可以瞬间消失、移动,且短时间内只出现在自己面前,说明他有能力确定真实的自己的位置。
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设下了抓他的陷阱,并且决定抓到他后就打断他的双腿,所以暂时没有上当。
与此同时,自己每日变着花样与他周旋,也发现了他渐渐力不从心的事实,譬如方才谢辛楼就差一点得手。
他瞬间逃跑的能力已经被耗尽了。
从时间来看,沈朔则占尽了优势。
随着车夫离开的日子越久,他现身的可能性便越大,沈朔只消收起锋芒,等他主动送上门,再一举拿下。
“召集所有人回府,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息几日了。”沈朔下完令,舀了口糖水喝下,酸甜的口感让他的胃部的热好受许多。
谢辛楼低着头,跟着一口气吃下一碗,抿了抿嘴——
太甜,不好吃。
他忍着嘴里的甜腻,眨着眼缓缓。
沈朔胃口好些了,闻着外头传来的包子香,起身出去买一些。
谢辛楼见他离开,目光不由落到他剩下的半碗糖水上。
鬼使神差的,他悄悄看了眼周围,那四个小厮吃饱喝足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没人看向这边。
于是,他慢慢挪到了沈朔坐过的位置上,背对着门口拾起碗中的汤匙,似吻一般,轻轻贴上汤匙的边沿——
好吃。
凉丝丝的汤水浸润他的双唇,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又慢慢渗透得更深,属于山楂的酸激得他耳朵动了动。
殿下已经走了,自己偷偷尝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辛楼心跳如鼓,浑身血液加速流动,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沈朔的声音:“辛楼,你没吃饱?”
谢辛楼惊得几乎是从长凳上跳起来,汤匙撞在瓷碗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店内所有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殿下......”谢辛楼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一张脸憋得通红。
沈朔很快转身去到柜台前又要了一碗加料的糖水,并怀里的十个大肉包子一起塞到谢辛楼面前,看着他认真道:“放开吃,不够还有。”
谢辛楼:“......”
要不是今日这次意外撞见,沈朔还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影卫平日里过的都是吃不饱的日子。
谢辛楼:“......”
沈朔见谢辛楼愣怔的模样,像是久饿逢干粮,惊喜得呆住了,心里登时涌现一股酸涩。
他愣是盯着谢辛楼把另一碗糖水都吃完了,接着又干完了两个大肉包子,直到对方连声保证自己吃饱了,沈朔摸了摸他微微鼓起的肚子,这才勉强放过他,领着人回去。
等从鸣雀县回到王府,沈朔又立即喊负责王府上下膳食的王大厨问话。
王大厨一听问话,带着账册匆匆而来,一见着沈朔,嘴皮子都冒出火星:
“殿下明察!厨房每日膳食都有记录在册,影卫大人们每日的肉食供应,都是按一只鸡或鸭、两条鱼、一扇排骨算的,偶尔用肥蟹、羊肉、虾换着吃,都是足斤足两,绝无怠慢!除了每日三餐外,金丝糕、栗子饼、云酥等糕点一应俱全,随时可取;每人每年三十斤茶饼,根据各位大人喜好分别有数,譬如松山大人好红袍、轻舟大人好龙井、东风大人喜松针......”
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同沈朔讲述了影卫的膳食情况且各人的情况,皆是事无巨细,保证绝无差漏。
沈朔听着听着,只觉不对:“听你的叙述,影卫大人们连吃茶用水都各有喜好,日子过得这般细致,怎么本王没听你说几条关于谢辛楼的?”
王大厨实话实说道:“回殿下,谢大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只是喜食清淡,其余都是看其他大人今日吃什么,他也随意用些。”
“没什么特殊喜好?”沈朔问道。
“回殿下,倒是有一样,谢大人喜欢青梅酒。”王大厨如是道。
青梅酒,是那种喝起来酸中带涩的酒。
沈朔想起来,自己喝的第一口酒,就是儿时祭酒偷藏在书房的青梅酒。
“青梅酒,不甚好喝,价钱也只是五文一坛,他为何爱好这个?”沈朔有些不解。
王大厨道:“小的也问过大人,但大人什么也没说。”
谢辛楼平日不爱说话,更不可能与人推心置腹,这点王大厨倒是没有说错。
沈朔只能暂时按下疑惑,眼见着再问不出什么便放他走了,转头又找来严管家,问及影卫们每月的俸禄,且提到了影卫们的膳食情况。
严管家道:“影卫大人们以身涉险,守护殿下多年,要遵循的规矩也颇多,如今的膳食安排在属下看来不算过分,倒是俸禄少了些,每人每月只有五两。谢大人是影卫之首,本该有八两,但大人主动要求和其他人一样,便也只领五两。”
沈朔点点头:“俸禄的事本王会考虑。”
接着又问起谢辛楼的情况,严管家只说谢辛楼闲暇时便在院中练刀,其余时间都待在沈朔身边。
“都?”沈朔忽然有些听不懂话了。
“是啊,平日也是谢大人为殿下守夜最多。”在严管家的印象里,貌似也只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是别的影卫当职。
沈朔闻言,意外之余不免动容:“此事本王倒从未注意过。”
他本以为除了自己特命谢辛楼守夜的那些日子,其余时间都是影卫们自行轮换当职,不成想在他都不曾注意的时刻,守着自己的还是那一个人。
“下去吧。”
“是。”
问完府里的人后,接连三日沈朔都魂不守舍,某日晚膳后他想独自出门走走,特命了影卫们不许跟随。
沈朔慢悠悠走在街上,眼前是形形色色的百姓,耳边是各家食肆叫卖的吆喝。
清冽的酒香,蒸笼上白茫茫的雾气,还有晚风中轻摇慢晃的彩灯,夜晚的长宁街一派惬意祥和。
沈朔在一家挂着蓝布旗招的酒肆前停了步子。
酒肆的小二见了正要出来迎接,沈朔却忽然对着暗处唤了一声:“出来吧辛楼,陪本王喝一杯。”
小二闻言懵了,下意识也看了过去,就见堆放门板的地方突然冒出个人。
谢辛楼一脸自责地从门板后走出,来到沈朔面前:“擅自跟随殿下,属下知罪。”
“既知罪,待会儿你便自罚三杯。”沈朔抬脚迈进酒肆。
小二一听眼前之人是王爷,自是不敢怠慢,忙领着二人去酒肆最好的雅间。
雅间在三楼靠窗的位置,坐在案后感受清风徐来,杯酒下肚,眺望窗外之景,就算再好的酒量也醉了。
沈朔先一步落了座,顺手将胳膊搭在了窗沿上,等谢辛楼上来后,小二搭着布巾恭敬问候道:“老爷、大人想喝点什么?”
普通百姓对贵人们的规矩了解甚少,因此也不习惯称呼“殿下”,在他们眼里,有官职、需要干活的一概称呼“大人”,矜贵不需要干活的一概称呼“老爷”。
沈朔倒是不计较这些,只是还是觉得谢辛楼叫的“殿下”好听:“来两壶青梅酒,小菜随意。”
“好嘞!”小二并不多问,腿脚麻利跑下楼去,吆喝着同后厨报菜,整座酒肆都回荡着他年轻活力的声线。
沈朔忍不住笑了笑:“这小二瞧着不过十五,到底年岁尚浅。”
不多时,那小二一手端着菜盘,左右胳膊夹着两坛酒,风风火火上了楼来,眨眼的功夫给他们摆满了一桌,笑着躬身:“二位慢用!”
沈朔给了他一大锭银子,叫他退下了,谢辛楼盯着桌上的两坛青梅酒,沉默不语。
沈朔打开酒壶给他倒了一杯:“尝尝。”
谢辛楼惶恐接过,沈朔又给自己倒了杯,同他碰完杯后,一同饮下。
沈朔感觉着酸甜的酒水滑过咽喉,清凉醇透,生津止渴,竟比记忆中好喝不少。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么。
他于是看向谢辛楼:“味道如何?”
谢辛楼在喝过之后,却是微微皱了皱眉。
沈朔不解:“不好喝?”
谢辛楼轻轻回道:“属下不喜太甜。”
沈朔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那种酸涩到发苦,喝一口可以绝食三天三夜的?”
谢辛楼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殿下为何忽然问及属下?”
看着他拘束的眸光,沈朔便压住心底的急切,放缓了语速道:“我瞧你平日过得清俭,担心王府的下人们对你苛刻,便特意问了掌厨,他告诉本王你喜欢喝青梅酒。我很好奇,其余影卫都喜欢更贵更好的东西,怎么你偏爱这粗陋之物?”
闻言,谢辛楼神情也放松下来,看着沈朔认真道:“因为这是殿下带属下喝的第一口酒,也是属下喝过的最好喝的酒。”
“你是说儿时我带你去书房偷的那壶。”沈朔眉眼也柔和下来,似乎又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
谢辛楼忆起往事,缓缓道来:“那时在太学午憩天热得实在睡不着,殿下说大人们睡不着时会以酒助眠,然而整个太学只有祭酒书房的书架上藏了壶青梅酒,同窗们都肖想过那壶酒的滋味,但只有殿下有这个胆子带着我们潜入书房。”
他的声音轻柔缓和,提及后续被抓包时,脸上还浮起一层浅浅笑意:“即便后来我们醉倒在地,醒来后看到祭酒就站在我们面前,殿下还是撑起摇晃的身子护在我们面前说‘要罚他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把祭酒气得休学了整整七日。”
学子们平白多了七日的休沐,也足足撒野了七日,成为学子们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虽然这七日里,谢辛楼因为喝得太多被大夫要求不准出门,但他连着睡了几日的好觉,梦里眼前都是沈朔高大背影,空气里飘散的都是青梅酒的香味。
沈朔一边听他说起往事,一边又饮下一杯,酒水中依稀浮现谢辛楼喝得红扑扑的脸蛋。
他也还记得当时的事,只不过和谢辛楼记忆里的有所偏差。
当时面对祭酒的惩罚,最开始站出来的其实是沈阙,他义正言辞地指出是祭酒先违规藏酒,把犯错的他们都摘了出去,随后才是沈朔主动承担所有惩罚,而谢辛楼不忍他独自受罚,提出各人各自按罪论罚。
祭酒当时采纳了谢辛楼的提议,但沈朔却硬是拦在谢辛楼身前说:“他全程只是看着,也是我逼他喝的酒,至少免了他的罚,我愿意代为承受。”
最后,祭酒网开一面,只让沈朔和沈阙在堂下抄书自省,沈朔担着两份罚,从早罚到深夜,谢辛楼也一直躲在暗处陪着他。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般清楚。”沈朔心中生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先前谢辛楼明明之前说记不得儿时的事了,如今又说起青梅酒的事,所以先前说记不清分明就是在骗自己。
沈朔不动声色地冷了脸,静静看着谢辛楼。
对方始终低着头,用双手握着酒杯,像是对方才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一般,用指尖来回摩挲着酒杯。
莫名其妙的,沈朔心头一痒,脸色一下绷不住,笑出了声。
“吃完回府,我给你看样东西。”
谢辛楼睁大了双眼,他只觉得今天的殿下,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待二人回了王府,沈朔带着他径直来到后院,院中栽着一株玉兰树,树下不知被谁摆放了两只酒坛。
沈朔指着酒坛道:“这是我给你酿的青梅酒,没有用酒坊的手艺加工,最终酿出来的味道应该和当年的一样。”
谢辛楼喜欢的,就是单纯用青梅泡制的酒,又酸又涩,简单纯粹。
“我当年问过祭酒,为何这么难喝的酒还要费劲心力珍藏。祭酒告诉我,这酒是他的至交故友酿的,故友还活着时,二人同朝为官却三十年不曾言语,故友去世后,二人已不复再见。”
“故友去后,祭酒也从未提及此事,只因多少言语全无意义,滋味尽在酒中。”
到今日,沈朔也为自己和谢辛楼亲手酿就此二坛。
谢辛楼久久盯着酒坛,酒意在此刻重新涌现,整张脸都变得红扑扑的。
他怕被人看见,赶忙低下头去,却不经意瞥见沈朔手上的伤口:“殿下的手怎么了?”
沈朔抬手看了一眼,又不甚在意地垂下:“只是本王太久不做事,酿酒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坛,就这么点口子不碍事。”
“殿下!”谢辛楼激动到声音都变得破碎,他紧紧攥拳,用力到要掐进肉里。
前有殿下为了自己不惜冒着危险偷取山参,后又有殿下因自己爱喝青梅酒便亲手酿酒被割伤,还安慰自己并不碍事。
明明自己才是下属,殿下却一而再为自己涉险;明明发誓要守护好殿下,到头来却是殿下日日关心、顾及自己的感受——
自己实在是无能过头了!
他倏地单膝跪地,对沈朔深深低下头:“是属下无能!”
沈朔被他这一跪弄得摸不清头脑,皱眉道:“你好好的,怎么又动不动请罪,起来,本王不喜欢低头看你。”
谢辛楼重新起身后,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去,恢复成往日那般冷白、没有表情的模样。
沈朔发现了他在克制。
明明自己一直在努力拉近和他的关系,结果反倒把人给推远了。
辛楼当自己的属下当惯了,已经将君臣有别刻进了骨子里,稍有逾越便格外应激,愈发退缩到界限之后。
这违背了沈朔的初心。
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并且光说光做还没有用,得让辛楼真正认识到这一点。
思前想后,沈朔想到了一个法子:“辛楼,我们回肃州看看吧。”
ps:
沈朔:我愿意代辛楼受过!
沈阙:那我呢?我也全程没动手啊,酒都是你扒出来倒的!
沈朔:【听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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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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