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尚仪局的掌事女官垂首立在殿下,禀报着孙贵妃的身后事宜。
人情比纸薄,规矩大过天。
人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追封的谥号、丧仪的规制章程,却已如流水般一项项摆在了马皇后的案头。
皇后这几日累坏了,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双眸却依旧精神奕奕,平静得可怕。
女官苏川药领了皇后依制而行的懿旨,正准备恭谨退下
皇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搁下笔,对苏川药提起:“老二媳妇昨儿递信入宫。言道宫中诸事繁杂,孙贵妃病体沉疴,贵娥身怀六甲却还要帮我操持宫务。她与太子妃互为妯娌,心中难安。自请入宫,想替我分忧。”
徐仪闻言依旧沉默的为皇后研磨,只听苏川药恭顺地回道:“有这份心意,是秦王妃的贤德,不枉娘娘为其赐名‘柔远’。下官会找好适合秦王妃的事,也好全了她对娘娘的孝心。”
马皇后点了点头,只要王柔远愿意,于稳定前元贵族之事上,她能起到不小的作用,终归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上策。何况她知道儿子亏待了王柔远,若能由她稍做补偿,也是善事。
她又看向徐仪,这孩子也跟着她连轴转了几日,连大本堂的课业都荒废了几日。
于是柔声道:“仪儿,你已经多日未曾归家,你母亲怀着身孕,正是需人照料的时候。今日且搁下这些琐事,回府去瞧瞧她罢。代本宫捎句话,问声安好。不必急着回来,多陪陪你母亲,后日再回宫也不迟。
徐仪心中一暖:“臣女遵命。”
徐仪归家次日,天刚蒙蒙亮,她便与谢佩英同乘马车,自府邸后门而出,一路向着鸡鸣寺驶去。
车内,谢佩英的神色较往日凝重几分,低声叮嘱:“仪儿,待会儿见了你姨母,若她言语有失,你只消静静听着,不必放在心上。”
徐仪颔首应下。
她的姨母谢玉英,是母亲唯一的同胞姐姐,也是她的至亲。
一些陈年旧事,徐仪只从吴廷忠口中听过零星半点,只知姨父朱文正曾犯下大错,触怒了皇上,被幽禁以至郁郁而终。
至于皇帝为何对其厌弃至深,即便人死亦不肯释怀。徐仪所知的是,朱文正曾在幽禁之时心生怨怼,与姨母密行诅咒之事。
无论事实如何,世人无从探究,如今众所周知的是,自朱文正去世后,谢玉英万念俱灰,长伴青灯古佛,至今已有十数年。但凡与之交谈过几次的人皆能察觉,她对朱家皇室的排斥,早已刻入骨髓,融进血脉。
徐仪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这位姨母笑过一次。
鸡鸣寺坐落在鸡笼山东麓下,香火素来鼎盛。然而谢玉英却独居后山一处僻静禅院,远离游人如织的前殿。
院中檀香袅袅,却裹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苦。
谢玉英端坐蒲团之上,手中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双眼紧闭,像是一尊被岁月风霜侵蚀了的玉像,容颜犹存清丽,却覆着千年不化的寒霜。
听到脚步声,谢玉英的诵经声停了,缓缓转过身。
“姐姐,”
“姨母。”
谢玉英的目光在徐仪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落回到谢佩英身上,轻启双唇:“你要我打听的人,找到了。”
谢佩英肚子已经隆起,徐仪扶着她在禅房内的旧木头椅子上坐下,闻言眼神一亮:“人在何处?”
“人已经到应天府,暂居其姐姐家中。此人倒也谨慎,知道要避讳秦王府的耳目。待岁考时,他会往礼部应考,功名与否倒无关紧要,只需得个名目出身,便算有了正经来历。”
“届时你将他引荐给皇后娘娘,方算名正言顺。”
徐仪听得云里雾里,不禁好奇追问:“姨母,您所言之人是谁?”
谢佩英看了她一眼,默然片刻,方缓缓吐出三字:“姚广孝。”
这个名字勾起了旧日恐怖的记忆,徐仪的脸色瞬间煞白,失声道:“他竟没死?”
谢佩英这才道出原委,原来当日秦王府的人掳走周瑶光时,姚广孝是被打晕坠崖。
“他命不该绝。幸而被山下一个砍柴的民夫所救,养伤数月,方缓过气来。他一个和尚,走投无路,又恐连累家人,只能往寺庙里钻。”谢玉英冷冷地插话:“应天府左近,周遭寺院,若有新来苏州口音、懂文墨又受过伤的僧人,花些银钱时日,查探并非难事。”
“母亲,”徐仪的声音有些发颤,“您寻他作什么?此人曾策划刺杀燕王,心术不正,实乃险恶之徒。”
“仪儿。”谢佩英回头看她。
“你忘了你父亲离京前,与你提及刘公所谋之事。”
徐仪心头一紧。那位神算子般的老人在告老还乡前,的确托她传话于徐达。那些内容,只能烂在徐仪的肚子里,永远不能告知他人。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记得。”
“那便好。”谢佩英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你须做好准备。刘基之谋若是顺利,则风雨将动,姚广孝很快就能派上用场,这个和尚欲借我的助力,而宫中诸事纷杂,你亦需一个得力助手。”
谢佩英声线中透出几分赏识,“他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刀。他恨皇帝入骨,兼有野心手段,孑然一身无挂碍。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便能搅得天下翻天覆地。”
“而你,只要能紧握刀柄,驭之即可。”
禅房寂寥,只能听到门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徐仪心跳加速,哑声问道:“母亲未免过于高看我。此事重大,母亲可曾与父亲商议?”
话音未落,一阵诡异的笑声打断了她们。
徐仪骇然回首,只见她的姨母谢玉英捂唇而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此刻竟燃起了两簇疯狂的火焰。
“报应,皆是报应啊!”她目光如炬,紧盯谢佩英,笑声几近癫狂:“朱氏一门罪孽深重,屠戮如截草芥!每每念及未来等着他们的厄运,想到那高高在上的朱重八也会尝到骨肉离散之痛,我便觉得痛快!痛快至极啊!”
徐仪不解谢玉英这通疯言疯语,只觉她莫不是真疯了。
“姐姐!”谢佩英厉声喝断了她,眼神冷得像冰:“此计只是为了扳倒胡惟庸,护魏国公府满门富贵。这天下,他朱家已经坐稳了。你不要再胡言乱语,妄想着逆历史洪流而行之。”
谢玉英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意味不明的看了谢佩英一眼,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徐仪,那双眼睛死死地锁在徐仪的脸上。
“可惜了,妹夫是个甘居人下的主儿。”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然世事难料,将来之事谁又能断言?雄才,兵权,野心,他都不缺,只是少了个动机……”
谢玉英凝视徐仪的双眸里升腾起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若是他肯,这龙椅上坐的人,未必不能有我们谢家的血脉。”
徐仪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眼前这位状若癫狂的姨母,第一次觉得,这位素来清冷的长辈,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危险。
姨母的脑子里,装的竟是些弑君谋逆、颠覆天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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