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三贝勒府时,玉章回头望了一眼那森冷的府门,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惨淡的光影。她指尖微颤,拢紧了斗篷,心中寒意更甚——阿巴亥的手段,比想象中更狠毒。
回府的马车上,玉章见阿兰频频回首望向正白旗驻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荷包——那是额尔德尼之前塞给她的平安符,绣着并蒂莲的纹样已有些褪色。玉章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三日后是你的好日子。"
阿兰猛地回神,眼圈倏地红了:"主子,三福晋才遭了毒手,奴婢怎能……"
"正因如此,这喜事更要办。"玉章掀开车帘,望着街上嬉闹的孩童,他们手里攥着新蒸的年糕,脸颊冻得通红,却笑得无忧无虑。"让那些人看看,咱们四贝勒府的人,活得比谁都敞亮。"
阿兰出嫁前夜,四贝勒府西厢房灯火通明。
佟佳夫人亲自坐镇,指挥着丫鬟们将陪嫁的妆奁一一摆好。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绛紫色缠枝纹袄裙,发间一支金累丝凤钗熠熠生辉,显得格外庄重。见玉章进来,佟佳夫人笑着招手:"乌那希,快来看看,我给阿兰添了什么妆。"
她掀开一只雕花木匣,里头赫然是一对赤金嵌红宝的耳坠。"这是我当年的陪嫁,本想留给乌林珠的,可这丫头还小,不如先给阿兰添个喜气。"
玉章莞尔,刚要说话,帘子一掀,妹妹乌林珠蹦跳着闯了进来。小丫头梳着双丫髻,发间缠着红绸带,手里还捧着一只绣绷。"姐姐!额娘!我赶了一整日,总算绣好了!"
她献宝似的展开绣绷,上头是一对交颈鸳鸯,针脚虽稚嫩,却极是鲜活。阿兰眼眶一热,连忙跪下:"格格的手艺,奴婢怎配……"
"胡说!"乌林珠撅着嘴,硬是把绣绷塞进阿兰手里,"你从小陪我玩,还给我偷糖吃,我自然要送你最好的!"
众人哄笑,佟佳夫人摇头叹道:"这丫头,没个规矩。"可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宠溺。
玉章接过绞面线,亲自为阿兰开脸。细线划过肌肤时,佟佳夫人往铜盆里扔了把金瓜子,叮咚作响,水花溅在阿兰的嫁衣上,晕开细碎的金光。"咱们女真人的姑奶奶出嫁,该有的体面一样不能少。"
五更鼓响,额尔德尼带着迎亲队伍踏雪而来。
新郎官一身簇新的蓝色箭衣,胸前红绸花映得眉眼发亮。他翻身下马,在府门前单膝跪地,靴尖沾着未化的雪粒。
玉章拉过阿兰的手,将那只和田玉镯缓缓套进她的手腕。"记住,四贝勒府永远是你的娘家。"
她转向额尔德尼,声音陡然转厉:"若敢让阿兰受半分委屈……"
话未说完,额尔德尼已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奴才以性命起誓!"
喜轿远去时,玉章忽然按住抽痛的小腹。新提上来的福佳连忙搀住她,小丫头手腕上还戴着阿兰昨夜给的鎏金镯子——正是当年玉章给阿兰的第一件赏赐。
腊月初八的清晨,赫图阿拉城隍庙前的雪地上落满香灰。玉章裹着杏色缠枝莲纹棉袍,在四贝勒府东厢的静室中焚香。三清画像高悬正壁,供案上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自正蓝旗夜袭事件后,皇太极奉汗命巡视抚顺城防,府中护卫增加了一倍,连静室门楣都新贴了朱砂符箓。
"福晋,大妃宫里的苏嬷嬷来了。"阿兰低声禀报,"说是奉大妃之命,给各府福晋送安胎符。"
玉章手中拂尘微顿。阿巴亥这月余突然"慈和",不仅常派御医问诊,昨日还送来萨满祈福的鹿胎膏。她将线香插入炉中,青烟忽地打了个旋。
苏嬷嬷进来时,静室檀香味让她皱了皱鼻子。玉章注意到她袖口沾着褐色粉末,行礼时簌簌落在蒲团上。
"这符箓能保小阿哥平安。"苏嬷嬷笑着打开锦盒,里头绣着符咒的香囊散发异香。玉章喉头一紧,这气味竟似前世见过的堕胎药香囊。
"替我谢过大妃。"玉章将香囊搁在八卦盘旁,"嬷嬷带些茯苓糕回去?"趁其转身,银针已挑开香囊暗层——褐色药粉落入铜盆,被她换成香灰。
当夜,偷吃供品的野猫突然发狂撞墙而死。玉章盯着猫尸,烛火映得她脸色惨白。若佩戴这香囊,此刻痉挛的就是腹中胎儿。
"要禀报贝勒爷吗?"扎克丹急问。玉章摇头:"冬至阳生,不宜妄动。"她突然问:"三贝勒福晋的咳血之症如何了?"
三日后,莽古尔泰闯进汗宫药房,搜出同样气味的药粉。阿巴亥的侍女被拖去刑房时,银簪在雪地划出凌乱痕迹。
皇太极除夕前归来,肩甲冰凌未化就抱住玉章:"在抚顺截获阿巴亥给明军细作的密信...她竟..."话到此处噤声,大手轻覆她隆起的腹部。
玉章将他冻红的手捂在袖中:"昨日占得雷水解卦。"她展开《黄庭经》,朱砂批注间藏着明军布防图。皇太极眸光一凝——竟与抚顺军报分毫不差。
上元夜,玉章突觉腹痛如绞。太医诊断:"胎气逆乱,似受惊悸!"原来汗宫烟花混着雷火弹。皇太极查封作坊,只找到三具服毒尸首。
卧床时,坊间流传谶语:"东宫娘娘绣香囊,紫微星君护麟儿。"次日莽古尔泰醉砸御药房,代善竟附议"大妃宜静养"。
春分时节,玉章的腹部已隆起如覆斗。皇太极卸下戎装,却常不及更衣,一身征战风尘便对着她的肚子讲起《孙子兵法》。说来也奇,每每念到“不动如山”时,腹中那躁动的小家伙便会安静下来,仿佛在聆听父亲的训导。这夜,他讲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玉章正沉浸在这奇特的父子交流中,忽觉腹中一阵有力的翻腾。隆起的肚皮下方,清晰地凸起一个圆圆的、小拳头般的形状,正顶着她薄薄的春衫。
皇太极眼神骤然一亮,急切地俯身,将带着战场寒气的脸颊轻轻贴上那凸起的小拳头处,带着沙场点兵的豪气低笑道:“好个急先锋!颇有乃父之风!”
然而,玉章却如心思郁结。史书冰冷的一行字浮现在脑海——洛博会,八岁夭折。可此刻,隔着肌肤血脉传来的搏动是如此鲜活有力,这份强烈的生命力与那注定的短暂命运在她心中猛烈撞击,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冷。
就在这时,供案上那束用于占卜的干枯蓍草,竟在无一丝风透入的室内,兀自沙沙作响起来,细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冥冥中的一声叹息,又似不祥的预兆。
在皇太极的期待和玉章的惴惴不安中,终于迎来了孩子降生的这一天。
四贝勒府内院笼罩在一片紧绷的寂静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产房内,浓重的血腥气和艾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玉章躺在铺着厚厚软褥的暖炕上,汗水早已浸透了贴身的中衣,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肌肤上,勾勒出她因剧痛而紧绷的轮廓。乌黑的长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
"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宫缩袭来,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她腹内疯狂绞动,要将她生生撕裂,玉章猛地仰起脖颈急促喘息,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褥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将冲到喉头的惨呼压了下去。
"福晋!吸气!对,深吸一口气!用力!往下用力啊!孩子就快出来了!"经验最丰富的稳婆姓王,此刻也是满头大汗,嘶哑着嗓子不断鼓励,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按在玉章高耸的腹部,感受着胎儿的位置和宫缩的力度。另一个稳婆则用温热的布巾不断擦拭着玉章额头的冷汗和下身涌出的鲜血与羊水。
"我……我不行了……"玉章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绝望的哭腔。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沉浮。史书上那冰冷的"万历三十九年生子洛博会,次年病逝"的字句,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孩子……我的孩子……不能……不能死……"一股源自母亲本能的力量,从她灵魂深处挣扎着涌出,她猛地吸进一大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稳婆的指令,拼了命地向身下挣去。
"好!福晋!就是这样!加把劲!头出来了!再用力!肩膀!"王稳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喜和急迫。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玉章只觉得眼前一黑,那股支撑着她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巨大的疲惫感和失血带来的冰冷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急速流失。
"不好!"王稳婆脸色大变,声音都变了调,"福晋!福晋您别泄气!孩子卡住了!快!快拿参片来!快含住!"旁边的阿兰手忙脚乱地将切得薄如蝉翼的老山参片塞进玉章口中。佟佳氏再也忍不住,扑到炕边,抓住女儿冰凉的手,哭喊道:"乌那希!我的儿!你撑住!为了孩子!为了贝勒爷!你撑住啊!"
皇太极焦躁地在回廊下疯狂踱步。他脸色铁青,产房内玉章那断断续续的痛呼,一次次刺穿他的心脏,他恨不能冲进去替她承受这一切。
"滚开!都滚开!"皇太极突然暴怒地挥退所有试图劝慰的侍女和侍卫,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目光死死锁住院内紧闭的产房门帘。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粗大的廊柱上,坚硬的木头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鲜血顺着他的指关节缓缓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含在舌下的老山参片释放出浓烈的苦涩和一丝微弱的暖流,勉强吊住了玉章即将溃散的神志。佟佳氏的哭喊和稳婆焦急的催促声仿佛隔着厚厚的屏障传来。她感觉自己正坠向无底的深渊,冰冷、黑暗、绝望……史书的预言,皇太极担忧的面容……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向毁灭。
"不……"一声微弱的呢喃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濒死的挣扎。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在暮色回廊下,如同誓言般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声音:
"我皇太极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你有事!什么鬼门关,什么九死一生!谁敢动你分毫,我便踏平阎罗殿,将你夺回来!"
皇太极!他还在外面!他答应过要护住她的!
她不能死,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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