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之夜的温情,如同投入肃杀寒冬的一颗暖石,涟漪虽暖,终究被无边的寒意迅速吞没。赫图阿拉的局势,并未因阿巴亥与代善的倒台而真正平静下来。
代善虽被褫夺一切,打入地牢,但其多年经营,党羽盘根错节。那些未被彻底清算的旧部,或是出于对旧主的愚忠,或是恐惧于皇太极日后更彻底的清算,亦或是单纯不甘心权势的旁落,开始在暗地里串联、窥伺,甚至散布流言。努尔哈赤的暴怒与衰颓,更让这些暗流失去了最高权力的强力压制,变得愈发肆无忌惮。朝堂之上,表面是对监国贝勒皇太极的恭顺,私下里,却多了许多闪烁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沉默。
皇太极对此心知肚明。生辰宴后,他迅速投入了更为繁重的事务之中。每日里,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他需要安抚因阿巴亥事件而惶恐不安的各方势力,需要稳定因代善倒台而出现权力真空的朝局,需要提防那些蠢蠢欲动的暗箭,更需要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因双重背叛而心绪恶劣、身体每况愈下的父汗。
每当批阅奏报至深夜,眉心紧锁,疲惫不堪时,他总会下意识摩挲那枚玄青色的香囊。玉章亲手绣制的红梅纹路在指腹下清晰可辨,清冽安神的草木香气丝丝缕缕地透出,烦躁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安宁。他摩挲着香囊,眼前便会浮现玉章温婉含笑的眉眼,还有洛博会奶声奶气献上石子的模样。
玉章的日子也并不轻松。她敏锐地感知着府邸内外弥漫的紧张气氛。皇太极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和深夜不熄的灯火,都让她忧心忡忡。她尽力打理好内宅,照顾年幼的洛博会,让他天真烂漫的笑声成为父亲归家时难得的慰藉。她也常常亲自为皇太极炖煮些滋补的汤水,在他深夜伏案时,默默奉上一杯热茶。
偶尔,在难得的闲暇片刻,玉章会坐在窗边,拿出未完成的绣活。有时是为皇太极缝制新的贴身衣物,有时是给洛博会绣个玩物。针线穿梭间,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她总会下意识地抚上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沉沉地下坠。
“额娘,阿蕴好想您......” 她有时会对着空寂的院落,无声地呼唤,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来到这个世界七年,所有人都唤她“乌那希”,没有人知道她是阿蕴,这个被曾经被父母亲切呼唤的小字,她都快要忘记了。
前世的父母与今生的阿玛额娘,慈爱的面孔在脑海中交替浮现,带来一阵阵酸楚的思念。
这日午后,她正陪着洛博会在暖阁里玩着鲁班锁,福佳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低声道:“福晋,刚听外面采买的人说,额亦都大人府上……好像请了好几位太医进去,动静不小。”
玉章手中的鲁班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心口猛地一揪,那股一直萦绕的不安瞬间被放大。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知道了。再去打听清楚些,有了确切消息立刻来回我。” 她将洛博会交给乳母,走到窗边,望着额亦都府邸的方向,只觉得那灰暗的天空仿佛又阴沉了几分。
皇太极晚间回府时,玉章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皇太极闻言,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岳父前两日入宫觐见父汗时,瞧着精神尚可,只是咳嗽了几声……许是旧疾复发,或是天气骤寒所致。” 他握住玉章微凉的手,安慰道,“我已派人去府上问候了,一有消息便会报来。莫要太过忧心,岳父吉人天相。”
话虽如此,两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皇太极深知额亦都对后金、对自己的重要性,更明白他对玉章意味着什么。他当晚便加派了人手关注额亦都府邸的动静。
接下来的几日,消息时好时坏。太医进进出出,宫中的珍贵药材也流水般送了过去。玉章每日都派人去探问,回报有时说大人精神见好,能进些粥食;有时又说咳嗽加重,夜不能寐。这反复的病情,让玉章的心始终揪着,寝食难安。她只能更频繁地为父母抄写祈福的经文,祈求上苍垂怜。
皇太极的政务依旧繁忙,代善旧部似乎嗅到了什么,一些试探性的小动作开始增多。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去弹压、安抚,眉宇间的疲惫日益加深。他看着玉章强打精神为他整理书案的身影,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充满了疼惜与忧虑。
赫图阿拉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寒冷漫长。生辰夜那短暂的温暖与欢愉,仿佛已是遥远的梦境。权力的暗涌与亲人病危的阴云交织在一起,沉沉地笼罩在贝勒府的上空。
五大臣之首、后金栋梁,额亦都,于府中溘然长逝。消息传入贝勒府时,皇太极正在书房批阅奏报,玉章则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通禀的侍卫声音带着颤抖,话语如同冰锥刺入玉章的心脏。
“哐当!”玉章手中的绣绷跌落在地,针线散乱。她猛地站起身,眼前瞬间模糊,一股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她。那个如山岳般沉稳,总是用慈爱目光看着她的阿玛…没了?
皇太极亦是霍然起身,手中的笔在奏报上划出一道刺目的墨痕。他脸上掠过深切的痛惜与凝重。额亦都不仅是他的岳父,更是后金开国的柱石,是他皇太极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他的离世,对整个大金,对他皇太极,都是难以估量的损失。
“备马!即刻去额亦都大人府上。”皇太极的声音沉痛而果断,他大步走到玉章身边,将她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乌那希,节哀。岳父…走得安详。”
玉章只觉得浑身发冷,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任由皇太极牵着,木然地被扶上马车。车轮碾过赫图阿拉的街道,往日熟悉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薄纱。阿玛…那个在战场上勇猛无敌,在家中对妻儿却无比温和的阿玛…真的不在了?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孤寂与思念。
作为穿越而来的灵魂,在那个时空,她也有疼爱她的阿玛和额娘。额亦都和佟佳夫人的慈爱,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她远离亲生父母的缺憾,让她在这陌生的时代有了坚实的依靠。如今,这依靠轰然倒塌,那被刻意压抑的、对前世父母的刻骨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马车在肃穆的府门前停下。府门大开,白幡垂挂,哀乐低回,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悲伤的气息。府中上下,一片缟素。
皇太极扶着玉章下了车,早已得到消息的额亦都子嗣们,齐齐跪在府门前迎候,哭声一片。
老三彻尔格及其妻赫舍里氏作为长子(前两子已经去世)长媳,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率先叩首:“奴才彻尔格(赫舍里氏),叩见贝勒爷、福晋。”
彻尔格悲痛难忍,几乎语不成句,“阿玛…阿玛他…”
韩代、阿达海、图尔格紧随其后,皆是悲恸难抑。他们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郭络罗氏、佟佳茉雅奇也跪在一旁。伊尔根觉罗氏低声啜泣;郭络罗氏性情较为外露,哭声尤为哀切;茉雅奇则强忍悲痛,努力维持着仪态。
就在此时,又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在府门前急促停下。车帘掀开,乌林珠几乎是跌撞着跳下车,她发髻微乱,脸上泪痕交错,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盛满了巨大的惊恐与悲伤。她一眼看到站在府门前的玉章,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出来,踉跄着扑向玉章:“姐姐!姐姐!阿玛…阿玛他…” 语不成句,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紧跟在乌林珠身后下车的是她的新婚夫婿济尔哈朗,他也是一身素服,面容沉痛肃穆。他快步上前,先是向皇太极和玉章郑重行礼:“四哥,四嫂节哀。” 随即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乌林珠,声音低沉有力:“乌林珠,撑住些,岳父在天之灵看着呢。” 他的动作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目光扫过彻尔格等兄弟,微微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作为额亦都新晋的女婿,他的出现代表了舒尔哈齐一脉与额亦都家族的紧密联结,也表达了他对岳父的敬重与哀思。
玉章紧紧抱住扑来的妹妹,姐妹俩的泪水瞬间交融在一起。乌林珠的悲痛如此直接而汹涌,更让玉章心碎,她拍抚着妹妹颤抖的背脊,声音哽咽:“乌林珠…阿玛他…走了…” 看到妹妹,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不久前还无忧无虑、在阿玛膝下承欢的小女儿,如今却要承受如此巨变,心中更添酸楚。济尔哈朗的沉稳与关切,在此时给了乌林珠一丝依靠,也让玉章稍感宽慰。
进入灵堂,气氛更是压抑沉重。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香烟缭绕。额亦都的几位遗孀跪在棺椁两侧。
最靠近棺椁的,是觉罗郡主。她身份尊贵,此刻也卸去了所有华饰,一身素服,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木,仿佛灵魂已被抽走大半。她与额亦都相伴最久,感情深厚,丧夫之痛刻骨铭心。
紧挨着她的,是玉章的生母,佟佳夫人。她的身体本就因上次受惊而虚弱缠绵病榻,此次骤闻噩耗,更是雪上加霜。她几乎是被侍女架着跪在那里,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泪水无声地滑落,整个人摇摇欲坠。玉章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快步上前,跪倒在母亲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哽咽着唤道:“额娘…”
佟佳夫人感受到女儿的温度,涣散的眼神才凝聚了一丝微弱的光,她反手死死抓住玉章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珠不断砸落在玉章的手背上。乌林珠也紧跟着跪倒在母亲另一侧,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将脸埋进母亲素色的衣袖里,压抑不住的痛哭声闷闷地传来。佟佳夫人感受到两个女儿都在身边,那死寂般的悲痛才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流动,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了乌林珠的发顶。
另一侧,是额亦都的侧福晋,四公主穆库什。她同样悲痛,但相对克制,看到皇太极和玉章进来,微微颔首致意。济尔哈朗则默默走到灵前,郑重地行了大礼,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庄重哀戚,表达了对岳父的深切悼念。
皇太极神色肃穆,亲自上前,在额亦都灵前郑重地上了三炷香,深深三鞠躬。他环视满堂悲戚,沉声道:“岳父一生忠勇,为父汗,为大金,鞠躬尽瘁,功勋卓著。今日骤逝,如断本贝勒一臂,如摧大金栋梁,此乃国家之殇。”
玉章跪在母亲和妹妹中间,望着灵前阿玛的牌位,巨大的悲伤再次将她淹没。她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泪水汹涌而出。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她的思绪却飞越了时空。
记忆中那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批阅奏章至深夜的雍亲王形象清晰地浮现。他对子女要求严格,但对她向来慈爱。
温柔娴静,永远带着包容微笑的额娘。她会亲手为她梳头,教她宫规礼仪,在她生病时彻夜守护。那带着淡淡药香的怀抱,是她前世最温暖的港湾。如今,那音容笑貌,隔着时空,清晰得让她窒息。
今生阿玛额亦都他有着与父王截然不同的粗犷豪迈,却给了她同样深沉厚重的父爱。
“阿玛…额娘…” 玉章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两个时空的父母,泪水混在一处,浸湿了衣襟。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和双重的丧亲之痛,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皇太极上完香,走到玉章和佟佳夫人身边,也跪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玉章剧烈颤抖的肩背。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沉稳有力的存在,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彻尔格作为长子,强忍悲痛,开始主持丧仪。仆人们按照女真旧俗,在灵前摆放“倒头饭”,点燃长明灯。韩代、阿达海、图尔格等兄弟,以及他们的福晋,都按照长幼尊卑,依次上前哭灵祭拜。赫舍里氏作为长媳,行事最为妥帖,低声指挥着侍女们更换祭品,照顾几位悲痛过度的长辈。
皇太极起身,走到彻尔格等人面前,声音低沉而郑重:“阿玛身后事,务必隆重周全。所需一切,只管开口。府中诸事,尔兄弟商议而行,若有难处,即刻报我。” 他目光扫过图尔格等年轻一代的猛将,“阿玛在天之灵,必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同心,支撑门楣,继续为大金效力。”
彻尔格等人含泪叩首:“奴才等谨遵贝勒爷教诲!定不负阿玛遗志!”
玉章听着皇太极的话,看着灵堂中悲痛的亲人,尤其是母亲佟佳夫人那了无生气的模样,心头的哀伤与对前世父母的思念交织成一片无边的苦海。她知道,在这个世界,她失去了最坚实的依靠之一;而在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时空,她早已是父母心中逝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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