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刺耳的、惨烈的声音被脓肿和黄水过滤成厚重沉闷的嘈杂声,但这样的声音还是让那双涣散的眼重新凝聚了神采。
他支着半边近乎腐烂肿胀的身体,极力凑近垂下帘幕的窗户,试图用仍然完好的那只耳朵去倾听万众悲鸣,但试图起身的动作让他整个半身抖落下大片漆黑的血肉,失去了半边的支撑,令他轰然摔落。
血肉坠地的啪叽声响终于惊动了一直守在门外的人,软羊皮的鞋跟带着厚重的裙摆扫过浸满了血污与脓液的织毯,尚还未能称为成熟的少女扑到了他身前。
她在瘫污中找到他尚未病变的右手臂,试图将他扶回软床,但她浑浑噩噩的哥哥却只是用那只手在脓烂中撑起了微弱闪烁的白光,将她身上的污脏勉力扫空。
这是弱化的金血,被世人称为白血的血脉中流淌的力量,亦是他至今没有完全堕化的原因。
“埃妲纳斯…会被污染……”
他下意识地为钟爱的妹妹点亮了最后的力量,并且试图推开她,但她只是屈膝跪在了血泥中,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属于人的掌心,低头用额头轻触那只温暖的手。
更明亮也更稳定的光芒亮起来,却只是清除了那些从他身上脱落的血污脓肿,无法根治被污染和侵蚀的人。
白血没有那样的力量,鎏金教会没有那样的力量,唯有最纯粹的金血,唯有那位王……
他们的父亲曾向那位王请求金血,却被鎏金节在即的理由挡了回来。
埃妲纳斯用力握着那双手,她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只能徒劳地守在哥哥身边,不,或许不用多久,连守在身边的愿望也会变成奢求。
预言传得那样广,听闻了预言的人围住了他们的家,而他们的父亲,被人传颂为仁善却也懦弱的父亲,到了无可回转的境地时,父亲还是会妥协。
最终成为预言载体的人只会是自己。
就像曾今遴选祭司时,被推出去的只会是阿什珀尔那样。
不知道是戴特昂哥哥先被侵蚀殆尽,还是她先成为预兆命星的躯壳,无论是那一种……
或许是被柔软的光包围了,浑噩的人越发清醒了。
他往常总会劝说傻妹妹不要再空耗力量,但是今天却从肿胀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比往常更悲伤的脸。
“埃妲纳斯……”
他微微绷直了指尖,试图摸到对方的眼眶。
“你在哭吗?”
抵住手指的额头微微偏开了,“没有。”
不能把状况告诉哥哥。
因为……他是个不像贵族的人。
明明拥有抵御黑潮污染的白血,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站在远处,将被污染的土地全数分割出去,却为了救下更多的人,淌进黑潮中心,舍弃了近乎全部的力量和血液,修补裂口,清除污染。
如果是哥哥,他必然会成为那个牺牲自己的人。
埃妲纳斯颤抖着嘴唇,试图说点儿别的东西来转移哥哥的注意力,但窗外越发激烈的惨叫打断了她。
戴特昂也终于回想起了唤醒自己的动静,他不自觉地转头,不自觉地发问,“外面怎么了?”
“好像是有人起了冲突,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你不要担心。”
这借口太过愚拙,所以埃妲纳斯立刻换了言辞。
“我在鎏金节见到阿什珀尔了。”
“阿什珀尔……”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让人静默的魔力,让戴特昂放轻了声调。
“他……对了鎏金节,来年的预言,状况会变好吗?”
戴特昂本想问他的近况,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祭司的状况是不需确认的,更何况阿什珀尔被那份痛苦折磨到失明已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
所以,倘若世界的未来得到祭司祝福的言语,也就证明阿什珀尔的状况同样会被神祝福,有所好转吧?
他如是期望着,但仅存的独眼中只留下了埃妲纳斯的僵愣。
那并不是好消息的神情。
于是被阿什珀尔这个名字所屏蔽的那些嘈杂,来自窗外的异响再度清晰了起来。
全然地混乱中有个稍显遥远却清晰的声音——“既然白血的族裔能够招来拯救一切的勇者,为什么你们不站出来?”
“这不是贵族的义务吗?”
在这样的声响里,稍显仓皇的中年人小跑到了房间的门口,他望着自己的女儿,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看向了近乎完全魔化的儿子,他撑起微弱又闪烁的光域,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自己,以此隔断污染,随后才走到了儿女的身旁,将噗噗坠下血肉的儿子抱起来。
“外面的局面不太妙,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对着埃妲纳斯如是说,但却被怀中抬起的右手搭住了侧脸。
被黑潮污染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叫本来就不算勇武的人立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可被他忌惮的‘人’只是喘息着,恢复着气力,最终拾回了清醒时的那份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
这场发生在最尊贵也最著名的登戈街区的混乱最终以鎏金教派的末行主教和首席执政官同时到场为终结。
发生了这样大的混乱,又涉及到那位尊贵的金血,于情于理都该由首席执政官发起议题,召集各行的执政官在觐见厅进行商讨。
商讨的重点不会是暴动伤亡,也不会是如何预防这类事情再发生,只可能是那个最核心的问题——说到底暴动的原因是祭司的预言,面对预言到底应当怎么做?不能让这件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可这场理应发生的会议并没有真正进行。
因为在暴动的当天,应那个人自己的意愿,鎏金教会的骑士们当场踏进了豪贵的宅邸,在添加了层层防护之后,将那个人从尖叫哭泣的女孩和迟疑难定的中年身边带走了。
预言应当怎么做这件事,无需讨论,只需要等待那个最后的结果即可。
是的,最后……
戴特昂平躺在灰白线条与各种怪异材料堆砌的圆阵中心,转动眼珠就能看见弟弟瘦弱的背影。
他本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他应当在这里,因为不能让埃妲纳斯和父亲在这里,因为不能让窗外的人们被操纵着空耗性命……
因为……阿什珀尔……
大概是身躯的污染已经超过了某个限度,明明来到了祭司居住的罪之殿,也已经感受不到孩童时所恐惧的东西,无法了解阿什珀尔所遭受的痛苦……
阿什珀尔,一次也没有转过正脸看他。
是他的错。
明明是很遥远的过去,却还能记起被透亮的眼眸所追逐的日子。
孱弱的弟弟,如此崇拜着一个不过是仗着身体健康就自以为勇武的笨蛋,甚至不明白这个笨蛋的一切美德只是被旁人吹捧起来的气球,空虚又孱弱。
所以当挑选祭司的仪式来临,当从未尝过的苦痛陡然降临之后,这个废物逃跑了,躲起来了,全然忘记了一定会保护弟弟的誓言,只是一味地瑟缩在角落,将弟弟的凄惨哀嚎抛在脑后……
戴特昂注视着不肯睁眼看他的背影。
就算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从那以后拜入荆棘骑士的门下,用自虐式的苦修惩罚自己,对阿什珀尔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恨是理所当然的吧……
只是有最后的话语想要传达给他。
戴特昂深深吸了口气。
被那位骑士严苛以待之后,自己反倒像个人了,获得了童年时从未拥有过的真切勇气,有胆量面对一切结局。
“阿什珀尔。”
灰白的绘制线燃起一点白金色的火焰,烧过三角和星状图案中的宝石粉末。
“如果真的能唤来命定的英雄……”
最外围的圆阵已经完全被金色的火焰烧却,少数干制的香木和骨头令火焰燃成火墙,同时向内蔓延。
“我期望他能…扭转一切,将你从苦痛中拯救。”
腐烂的血肉和脓液在神圣火焰中化灰,刺鼻的焦臭和火焰中的香料混合升华成厚重的异香。
“如果不能唤来,如果我被火焰烧却的景象能令你开颜……”
“这也是正确的,本该如此的……”
五角的火焰汇聚到了正中,灼灼上升的气流模糊了所有声音。
“…对…不起…………”
烧无可烧、再无一物可净化的火焰,就此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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