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也许欺骗过你，但你不该反过来再欺骗别人，这样一来，你和那些你深恶痛绝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当过受害者，难道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吗？”我不明白仇师傅为什么要去伤害这些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千疮百孔的人。
“骗？我没有骗人，他们都是自愿的。如果真的要说骗，那也是因为他们的愚蠢。和我有什么关系？不骗他们，我又能骗谁？你知不知道，那些有钱人、健康的人，有多冷漠，有多狡猾，让他们拿出一分钱，比割了他们的肉还要让他们难受。我求过他们，苦苦地跪下来哀求，可谁又会愿意睁眼看看我，谁会在意一个穷鬼的死活。
“我的母亲，一辈子本本分分活着，没有骗过任何人，在疾病面前花光了自己省吃俭用的每一分钱，最后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不让她手术，她就会死。我能眼见着她死去吗？她多么想活，我多么想挣到足够的钱给她治病，可是我呢，我没有那个本事……有的人在高楼大厦的顶端呼风唤雨，真正的骗子永远在逍遥法外，他们才是破坏这个世界的真凶，我当然想毁掉他们，让他们不得好活！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
仇师傅眼神飘忽，这些话与其说是在讲给我们听，不如说是在向他自己倾诉，他的内心不可能从来没有过挣扎。
罗小星和唯月此时也登上了天台，悄悄地站在我们旁边，“我们都处理好了，这里又是怎么个情况？”
眼见着现场这样的架式，罗小星自然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必然是看到了站在大厦高处边缘意欲轻生的仇师傅，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即便如此，罗小星的语气却也放得很轻。我们都默契地不想激怒这个人。
我无暇回答罗小星的提问，罗小星安静地看着前方，他贴近我身旁又耳语了几句。
“我伤害自己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意，我有能力伤害别人的时候，你们又义愤填膺。我可以承认我的罪，但有罪的人也绝对不只我一个。这个世界到底在鼓励什么？软弱的人一直被欺负，受害者一直都是受害者。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只有一位因疾病而更加无力的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老了，她没有力气再自力更生。这个社会觉得我也老了，可我心里从来都不这样认为。世界多大啊，我还没有好好看过。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开端，生于医院，长于学校，困于工作。我努力学习过，也考上了好的学校，毕业的时候我踌躇满志，我以为工作赚钱和在学校上课考试一样，虽然辛苦甚至有些乏味，但坚持到期末总能拿到还不错的成绩。我对第一不感兴趣，中间状态就足够了。
“我并不是没有受到过挫折，可现在看来找工作和后面的生活比起来已经是最为容易的部分了。只有工作后才知道，假期会变成极为奢侈的事，真累啊。生活日复一日，看不到头，我渴望财富名利，只有金钱和地位，才能提振我的信心。我要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座属于我的房子，我要凭借我的努力，我的勤奋和头脑，让妈妈成为南城人。我的要求高吗？既然那么多人都能在这座城市里立足，即便那些阴险狡诈的人都能活得风生水起，那又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可是打工挣钱实在太慢了，我不满足于自己那点微薄的存款，我觉得有一座山压在我的头顶，我不满足。
“疾病，真是奇怪的东西，我的想法从母亲生病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想只要家人健康，我之前追求的一切都可以不要。但是，过去的种种都被收走了。
“我想尽一切办法筹钱，越焦急越愚蠢，不管你过得多惨，都会有人再踩你一脚，甚至正因为你惨，他们更要加倍地搜刮你的一切。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
“我焦头烂额。我只能狠狠抓紧我的工作，如果连工作也没有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因为贪婪损失了多年的积蓄，我想我错了，我甘愿当一个普通人，南城的房子不重要了，只要妈的病能好。我不再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好好工作，我不怕累，我甘愿平凡，甚或平庸。
“可是当我做好准备低头往前走的时候，公司开始裁员。经理找我谈话，我不敢流露出任何不快的情绪，我说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珍惜。
“哪里有什么机会，他们早就定好了。新的年轻人会取代我，他们比我更有活力，更便宜。经理说，他相信我会有更好的未来。
“哼，他口中说着相信，可是他的眼神说的却是他的心里话。
“他早就看穿了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被人捏在手里的蚂蚁，眼高手低。就算别人踩着我的头顶，我又能怎么样？
“你只有冷酷无情，放弃一切幻想，才能重获机会。
“这是我站在窗口前终于明白的。那些狞笑着的看笑话的人，多么想要看我跳下去。像一团腐肉，嘭的一声落地，这样他们茶余饭后可以多一条有趣的谈资。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废物，我的死只是证明了他们的正确。我就是要报复，正因为我绝望过，我要让别人也尝尝这种滋味。什么好人坏人，那都是小孩子的说法。”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家公司是假的？”我问道。
仇师傅一愣，“是吗，我说过吗？”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我们。
“白手套里有保安，也有医生护士对不对？他们不全是病人对吗？你们用于麻痹人知觉的药品都是从哪里来的？白手套们都离开了，剩下你一个人，他们难道不是一样不在乎你的死活吗？”我连忙追问，我真怕他全无眷恋地落下去。
“你想知道什么，有，或者没有，又能怎么样。我也不过是同样的一名白手套罢了。有人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机会，我两手空空，只能拿这条命报答了。我说得已经太多了。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明白？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不，我也明白一些的，我的亲人也得过重病，我也是独生子女，我尝过那种陪着亲人在医院里等待诊断和治疗的无助滋味。早晨夜班护士交班前会进病房抽血，一管又一管……我越来越不敢看，这些有创的检查怎么也做不完……可是我不敢表现出一点点的脆弱，如果连我也害怕了，那病人要怎么办，明明他们才是更难过的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刚才罗小星告诉我的话：警察已经到达，信众们都得到了照护和疏散，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住的。
我看到有两位身材精壮的年轻消防员从天台的一侧绕过来，借着栏杆下的水泥台作掩护，匍匐着靠近仇师傅所在的位置，他们身后绑着安全绳，目光专注，神色凝重。
我要给他们创造机会，拖延住仇师傅，不让他再次做出让自己后悔万分的决定。
“总有人需要我们的！为什么要把多余的目光放在记恨上呢，我们只要照顾好我们在意、也在意我们的人就好啊！不可能所有人都让我们满意，我们不是为了恶意而活的不是吗？你的妈妈不是才做完手术的吗？也许手术之后她就会好转起来，她需要你啊！”我想我只能尽力抓住仇师傅最在意的人和事来劝告他了，即便他对这个世界充斥着不满和愤怒，但只要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残存有一丝的温暖，他就有可能不会逃避和放弃。
“真是奇怪的人啊，你们说我是罪人，难道不就是想看到我罪有应得吗，明明上一秒还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怎么现在又惺惺作态地阻止起我来了？就像你们那些惺惺作态的捐款一样，要通过施舍出那些令你们不痛不痒的金钱满足你们的优越感吗？俯视受苦的人，能提醒你们平庸的一生还有保底的幸运吗？如果我不走到今天这一步，哪里来的做手术的钱，我的母亲还没等到做手术就死了。我不后悔。“
“讨厌你归讨厌你，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掉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想！”罗小星大声地呼喊出来。
“我们没有资格审判你，你带来的伤害和破坏是法律需要度量的事情！我们没办法看到事情的全部，但是我们必须阻止新的伤害发生。你不能逃避你做过的事情，肩负起你的责任！就像你不放弃你病重的母亲一样。”
“法律？如果学校不可信，医院不可信，法官们就可信吗？我不会让我余生都失去自由的。而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小仇，回来吧！阿姨还在等着你！其他人都被救走了，火很快就会被扑灭，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不要再做傻事啊！”我才注意到和罗小星他们一起赶来的还有胖保安。
仇师傅仰着头，静默着，我看不清他此时是闭着眼还是在注视着苍穹。
站在南城最高的大厦之巅，看到的天空会不会更澄净。可惜夕阳终究还是落下了，晚霞的光辉已经逝去，变成了紫檀色的流云。
“也许我该说声谢谢，谢谢你们听我讲述完了这冗长而又多余的一生。我平生缺乏勇气，此时此刻，能背负着挽留结束生命，已经很好了。”仇师傅身形一动，准备把另一条腿也迈过栏杆。他的上身已经向下倾斜，整个人很快就要坠下去。
“不要！”镜舟的声音饱含悲苦，所有的人都呼吸一窒。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消防员死命地抱住仇师傅即将迈过栏杆的左腿，另一位消防员先是拽住仇师傅的手，紧接着往后一拉拽住仇师傅的上身，两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仇师傅快速拖离危险区域。更多的警察和消防员冲上前，这场对峙终于结束了。
系统提示：任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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