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回了四川。
这个决定像宿命般不可抗拒。那份诊断书上“心因性”三个字,像一根隐秘的刺,深扎在我与他之间无法言说的距离里。我必须回到这片土地,这个一切痛苦开始的地方,仿佛只有站在最初的废墟上,我才能确认自己存在的轨迹,才能学会与心底那头名为“异常”的野兽共存。
我只告诉了养父和江姨。养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近一分钟,最终只沉重地说:“照顾好自己,家等你回来。”江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反复叮嘱我衣食住行。
我没有告诉顾辰。我无法解释“心因性”背后那与他息息相关的、阴暗黏稠的根源。这个秘密,我决心带进坟墓。
我住进了村长爷爷家。老屋有着被岁月打磨出的温润质感,爷爷是顾辰的舅舅,也是当年亲手将我交到顾辰手上的人。他老了很多,背佝偻了,但眼神依旧清亮、慈祥。他没多问,只是默默给我收拾出朝南的房间,铺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变着法子做我小时候爱吃的菜。
“辰娃儿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饭桌上,爷爷慢悠悠地开口,眼角余光扫过我,“急得很,问你下落。”
我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白,低头盯着碗里晶莹的米饭,“嗯”了一声,再无他言。
村庄在十年光阴里变了模样,又仿佛凝固在时光里。我站在那根颜色深褐、纹理粗糙的门柱前,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斜长。指尖触碰上去,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母亲的绝望,父亲的麻木,围观者的喧嚣,还有那个八岁男孩眼中清晰的心疼……记忆的碎片呼啸着,几乎将我撕裂。
每天,我都会去母亲坟前坐很久,拔掉新长的杂草,跟她说话。说上海的高楼,说学业的烦恼,说……顾辰有多好。唯独不敢触碰的,是我心底那份玷污了这份“好”的、肮脏的感情。
几天后的黄昏,我正帮爷爷在灶膛添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我刻入骨髓的、带着喘息与惶急的声音:
“舅公!小毅是不是在这儿?”
我的心跳骤停。
顾辰站在院门的落日余晖里,白衬衫皱巴巴地沾着尘土,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他的目光越过爷爷,死死锁在我身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湖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担忧、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找到后的庆幸。
他几步冲进院子,带起一阵微尘,站定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携着一路风霜,将我完全笼罩。他的胸膛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目光紧紧焦着在我脸上,仿佛我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顾毅,”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你……你到底怎么了?”他眼里的困惑和痛楚几乎要溢出来,“那‘心因性’……到底是什么?”
他看到了我,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可他不懂,不懂我为何逃离,不懂那三个字背后是他不能知晓的、关于他自身的秘密。他只是凭着本能和那份刻进骨血里的责任,一路追缉至此。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全世界的关切、却唯独照不亮我内心阴暗角落的眼睛,喉咙被酸涩与秘密堵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爷爷用烟杆磕了磕门槛,声音苍老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你那个爹,”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远方,“三年前冬天,喝多了酒,掉进结冰的河里,没了。”
他拿养父给的钱,胡吃海喝,赌博挥霍,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把自己作死了。
我愣住了。身体里某根紧绷了十年的弦,忽然“铮”地一声,断了。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或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的寂静。那个构成我童年全部噩梦的源头,那个让我母亲绝望撞柱的男人,就这么轻飘飘地,像一粒尘埃,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他甚至不配得到一个像样的结局。
我下意识地看向顾辰。他也正看着我,眼中的担忧更深,似乎想从我这突如其来的怔松和空茫里,读出更多信息。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
那个造成我一切创伤的元凶已经化为尘土。而我新的、更隐秘的痛苦根源,却正站在我面前,用他全然不知情的、纯粹的关切,一遍遍凌迟着我的心。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将我们三人笼罩在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里。旧的噩梦源头已死,新的情感囚笼却刚刚落锁。顾辰追来了,踏碎了我试图建立的防线。而那个关于“心因性”的真正秘密,如同父亲那具沉在冰河下的尸体,将永远埋葬在我心底最寒冷的深处,不见天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