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行宫,御书房。寅时末,天色未明。
连绵的春雨敲打着行宫精致的琉璃瓦,汇成细流,沿着飞檐滴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嘀嗒声,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弥漫着江南特有的湿冷,混合着御书房内刻意燃得极旺的龙涎香,那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压抑,却反而增添了几分粘稠感。
沈崇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御书房门外。
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软皮甲,风尘仆仆,甲胄边缘还沾着连夜赶路的泥点与露水。
他卸下了佩刀,交给了门口肃立的、眼神锐利如鹰的御前侍卫,但那身经百战的肃杀之气,依旧如同实质般萦绕周身。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雨水、泥土和冷铁的气息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缓,随即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烛台燃烧着粗如儿臂的牛油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影。
皇帝并未端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檀木御案之后。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伫立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凝望着窗外依旧被浓重夜色和雨幕笼罩的庭院。
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与沉重,仿佛肩扛着无形的万钧重担。
明黄色的常服袍角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却莫名显得寂寥。
御案之上,堆叠着几份摊开的奏报,猩红的加急火漆印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刺眼夺目。
德福太监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的阴影里,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唯恐惊扰了这片死寂。
沈崇山目光扫过那几份刺目的密报,心头微沉。
他步履沉稳,行至御案前丈许之地,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甲胄摩擦发出低沉而清晰的金属铿锵之声。
“臣,江南军统帅,镇国公府沈崇山,奉旨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粝沙哑,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唤他起身。
令人心悸的沉默在弥漫。
只有窗外无休止的雨声,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以及更漏滴答的声响,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沈崇山的心头。
那沉默如同千斤重担,沉沉地压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考验着一位边军统帅的定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背对着他的身影所散发出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压抑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钟。
“舅舅。”
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更带着一种穿透了君臣界限、回归血缘的奇异温度。
他没有用“爱卿”,没有用“沈帅”,甚至没有用“驸马”,而是用了这个源于血脉的、带着亲缘重量的称呼。
“起来说话吧。”
皇帝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沈崇山看清了皇帝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帝王惯常的威严肃穆,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浸透了无边倦意的青白。
眼圈下带着明显的暗影,显然是彻夜未眠。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带着审视的锐光,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沈崇山——从他沾满泥泞和晨露的靴尖,掠过他因长途奔袭而略显褶皱、沾着风霜的袍角,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最终定格在他紧绷如弓弦、线条刚毅的下颌和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上。
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历经风霜的躯壳,看清里面跳动的每一丝心绪,每一缕忠诚,以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犹疑。
沈崇山依言起身,垂手肃立,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谨距离。
他挺直腰背,目光低垂,落在皇帝明黄袍服下摆的金线龙纹上,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
“江南方军,”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响,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
“是朕的南门锁钥,是国的定海神针。”
他并未走向御座,而是踱步至御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如同敲在人心之上。
“你这些年,守得很好。”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沈崇山身上移开,落在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上,
“北狄铁蹄不敢南顾,朔方百姓得以在铁蹄之下喘息求生,边关要塞,屹立不倒。
你,沈崇山,功不可没。”
这是极高的赞誉,但沈崇山的心弦却绷得更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赞誉背后那根名为“试探”的丝线正在无声收紧。
“京城的事,”
皇帝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晴空炸响一道惊雷,语气瞬间沉冷如万载玄冰!
他猛地回身,眼中寒光迸射,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那叠猩红刺目的密报之上!
“砰!!!”
一声沉闷巨响,震得整个御案都似乎晃动了一下!笔架上悬挂的紫毫狼毫笔簌簌颤动,一方端砚险些倾覆!德福太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周延,死有余辜!”
皇帝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彻骨的杀意,
“睿王、庆王……”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封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棱,带着刻骨的恨意与背叛的痛楚,
“朕的这两位好皇叔!当真是……好大的胃口!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那勃发的戾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整个书房,烛火都为之摇曳!但旋即,这股狂暴的怒意又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如同汹涌的岩浆被硬生生封回地底深处,只留下余烬般的冰冷。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沈崇山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考量,有孤注一掷的决绝,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至亲背叛后的孤寂与疲惫。
“朕急召你入京,”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却字字千钧,重若泰山,
“本意,是让你坐镇中枢!”
他向前一步,逼近沈崇山,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以你朔方军帅之威,以你手中虎符之重,震慑那些盘踞在京城阴影里、心怀叵测的魑魅魍魉!让他们知道,这大雍的天下,这京畿的安稳,还有朕的刀!”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攫住沈崇山的双眼。
“但……”
皇帝的声音骤然顿住,那凌厉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无奈的柔软。
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行宫深处某个方向——那是长公主赵清澜养病的院落所在。
皇帝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兄长的温情与深深的忧虑,他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紧锁的眉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看到清澜的病容……那般憔悴……毫无血色……朕的心……”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还有那几个孩子……玉雪可爱,天真烂漫,却遭此无妄之灾,受了惊吓,在梦里都喊着‘爹爹’……朕……”
话语未尽,但那未尽之意已如千钧重锤,狠狠敲在沈崇山的心坎上。
沈崇山猛地抬头,眼中情绪剧烈翻涌,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热流冲上眼眶:
“陛下!臣……”
皇帝抬起手,用不容置疑的、带着帝王威严的手势制止了他想说的话。
“清澜自小体弱,此番遭逢巨变,千里奔波,心力交瘁,旧疾复发,亟需静养,受不得半点惊扰!
孩子们年幼,稚子无辜,更离不开母亲日夜在侧的悉心呵护。”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扬州此地,气候温润,水土养人,名医荟萃,于她调养身体最为相宜。
这里,远离京城的喧嚣,远离……那些肮脏的算计和血腥。”
皇帝说着,竟迈步走下了御阶,来到沈崇山面前。
距离近得沈崇山能清晰地看到皇帝眼中因彻夜未眠而密布的血丝,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托付之意扑面而来。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沈崇山,沉声道:
“所以,兵符,”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崇山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枚冰冷的青铜虎符上,
“你收好。”
话音未落,皇帝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重重地按在了沈崇山那只依旧紧握着虎符的手背上!
那力道沉甸甸的,滚烫的,仿佛要将帝王的信任、江南千钧的重担、以及那份对至亲骨肉的牵挂,一同烙印进他的血肉骨骼之中!
“江南军,离不得你这根定海神针!朕……”
皇帝的声音微微一顿,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沈崇山眼底最深处,
“信你!”
“给朕守好南大门!”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
“京城的惊涛骇浪再大再急!朔方的天,一丝一毫也不能乱!那是大雍的命脉所在!是万千黎庶的生死线!是朕,最后的倚仗!”
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惊雷,在沈崇山耳边轰然炸响,带着铁与血的分量,带着不容置疑的使命!
随即,皇帝的语气又奇异地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家常的絮叨,然而那絮叨中的每一个字,分量都丝毫不减:
“清澜那性子……倔,像极了她母后。
你……要多担待些,多顺着她些。莫要与她争那些无谓的闲气。
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
皇帝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带着兄长的关切,
“孩子们……”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墙壁,看到了那几个活泼的身影,
“都是朕的好外甥、好外甥女,是朕看着长大的心头肉。你要好好教养,万不可委屈了他们。
习文练武,都要请最好的师傅。朕……会时常派人送些京中的新鲜玩意儿来……”他絮絮地说着,如同一个普通的兄长在叮嘱妹夫。
“你……”
皇帝的目光再次深深看进沈崇山的眼底,那眼神里有期许,有不容置疑的警告,更有一份将至亲骨肉托付于他的、沉甸甸的信任,
“你是朕的臣子,更是朕的舅舅!”
那“舅舅”二字,被皇帝咬得极重,如同一道裹挟着千钧重担的暖流,狠狠撞在沈崇山的心上。
“是清澜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这身份……比什么都重!比什么都真!朕今日所言,你要时刻谨记于心!”
“去吧,”
皇帝最后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好陪陪清澜,陪陪孩子。扬州风光甚好,带他们多走走,散散心。
待京中尘埃落定,诸事皆毕,朕自有旨意给你们。
你们……”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划清界限的意味,
“便安心留在扬州吧,况且扬州及江南被你夫妇二人经营的不错效果也是可见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要是没有舅舅和清澜的当初力排众议江南也不会有此等盛景,朕准备各地推行。”
那最后一句
“安心留在扬州”,
语调平缓温和,却像一道无形的、坚固无比的藩篱,轰然落下,将他们一家与那即将到来的、注定腥风血雨的京城风暴,彻底隔开。
德福太监适时地躬身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道:
“驸马爷,请随老奴来,长公主殿下和小殿下们想必也等急了。”
沈崇山紧握着那枚被皇帝亲手按过的、仿佛还带着帝王体温的虎符,深深一躬: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他缓缓退出御书房,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帝已重新背过身去,面对着窗外依旧迷蒙的雨幕,那明黄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孤寂而沉重。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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