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仪驾一路疾行,片刻便抵明月殿。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外界的窥探目光彻底隔绝,宋瑜微肩头那股紧绷了一路的力道才骤然松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脊背都微微垮了几分。他未及吩咐内侍伺候,便径直快步走入内殿书斋。
范公紧随其后,进门便抬手遣退了廊下伺候的宫人,又亲自将书斋的门窗一一闩好。转身时,见宋瑜微正立于窗前负手而立,侧脸被照进来的日光映得明暗交错,神情凝重得像结了层霜。老太监终是按捺不住,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问道:“君侍,那尚宫局的账册,究竟……”
宋瑜微回过头,黑色的眼瞳亮得惊人,像是淬了星子的寒潭。他没有直接答话,只转身走到桌案前,提起笔蘸了蘸墨。宣纸上很快落下两个极小的图案——一个形如双鱼追尾,一个状若云龙摆首。
“范公,你可知,我朝内廷贡纸,亦分三六九等。”他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却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尚宫局存档的卷宗,历来用的是‘云龙坊’特供的贡纸,你看,便是这帘纹——”
指尖点向宣纸上第一个图案里那细密交错的云纹与龙鳞,随即移向另一个图案——那上面的纹路是两尾交缠的鱼,话锋陡然一转,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今日那本《景和五年?春贡录》里,记载‘鲛人泪’的那一页,用的却是‘双鱼坊’的纸。双鱼纸质地松脆,帘纹粗疏,与前后页的云龙纸一对比,便像白绢上打了块粗麻补丁。他们伪造了内容,伪造了印信,却百密一疏,在最不起眼的纸张上,露出了马脚。”
范公凑近一看,那两个图案的差异果然一目了然,不由得低低“哦” 了一声——难怪方才在秘库,君侍要对着天光看纸纤维,原是早就瞧出了破绽,他望着宋瑜微,面上血色尽褪:“伪造贡品交割录……这……这是通天的大罪!君侍,他们知道您查了这里,这本账册,怕是……”
“我知道。” 宋瑜微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深潭,“所以我特意查了入库回执。”
他顿了顿,指尖在宣纸上的 “双鱼” 图案上轻轻一点,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更致命的破绽:“一整年的春贡,三十六项贡品,三十五张回执都盖着内库的骑缝印。偏偏,就是那笔‘鲛人泪’,没有内库的回执。”
范公的瞳孔猛地一缩,惊道:“没有回执?这…… 这怎么可能?!贡品入库,内库总管必须当场画押,回执一式两份,尚宫局与内库各存一份,少了这张纸,便等于……”
“等于这笔贡品根本没进内库。”宋瑜微接过他的话,他眼中跳动着火苗,“要么是半路被劫,要么是有人监守自盗,用假账册掩人耳目。”
范公抚着胸口,气息仍有些不稳:“那……那现在该怎么办?这等大事,怕是得立刻禀明陛下……”
“不错。”宋瑜微将手中的狼毫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墨汁顺着笔锋滴落在砚心,洇开一小团深黑。他抬起眼,眸中燃烧的,早已不止是自保的警醒,更有一股要将这盘根错节的黑暗连根拔起的决绝,像寒夜里骤然腾起的星火。
“此事,已远非后宫那点贪墨积弊可比。” 他的声音不高,落在寂静的书斋里,却字字像砸在青石上,“尚宫局造伪册,内库匿回执,这线牵出去,怕是能缠到前朝的户部、礼部——谁在经手贡品押运?谁在验收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站起身:“这已不是我一人能扛的查案,必须立刻禀明陛下。”说罢,便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
范公连忙跟上:“君侍,这就要去?”
“对,这就去。”宋瑜微的脚步未作半分停顿,“他们敢在尚宫局的秘库里动手脚,必然早就在各处布了眼线。我们在丙字库停留的那半个时辰,足够消息飞遍大半个后宫了。”
风掀起他的衣袍,像一面展不开的旗。“这群人能伪造尚宫局的账册,能让内库回执凭空消失,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应对——”
范公紧随其后,听着宋瑜微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迟一步,他们便能销毁更多证据。这等事,我等不起,陛下更等不起。”
说话间,他已走到宫门前,轿辇仍在。宋瑜微却摆了摆手,只道:“不必备轿,走着去。轿子太慢,且目标太大。”
宋瑜微走得极快,鸦青色的朝服的衣袂被晨风吹得猎猎扬起,像一束流动的暗光,在寂静的宫道上带起一阵疾劲的风,唯有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身后的范公虽年逾七旬,此刻也卯足了劲紧随其后,枯瘦的手攥着袍角,脚步匆匆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段路不算短,足够他将翻腾的心绪慢慢压下去。方才在书斋里惊觉的真相还在血液里奔涌——伪造的账册、消失的回执、背后牵扯的盘根错节…… 这些念头像乱麻,他却必须在见到萧御尘之前,将其理出最关键的那几根。
终于,御书房那熟悉的朱红宫门在晨光里露出轮廓,檐下的鎏金铜钉反射着细碎的光,遥遥在望。
守门的内侍见是他来,忙不迭躬身行礼。宋瑜微未及寒暄,开门见山便道:“本君有要事求见陛下。” 语气里的急切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着不容置喙的分量。
那内侍脸上掠过一丝难色,头垂得更低了:“回贤君主子,陛下正在里头…… 与雍王殿下议事呢。半个时辰前陛下特意吩咐过,无论谁来,都不得打扰。”
“雍王?”
这两个字刚出口,宋瑜微只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猛地向下一沉。
雍王,先帝唯一的胞弟,当今陛下的皇叔。他的封地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手握那片天下最富庶之地的财权与兵权,朝中门生故旧盘根错节,连各部尚书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论声望,这位浸淫朝堂数十年的王爷,远非年未满双十、登基不过五年的萧御尘可比。
他怎么会突然回京?又怎么会大早上的,就出现在了御书房?
无数个念头在宋瑜微脑中轰然炸开,像被投入火种的火药桶。他指尖在袖中狠狠掐了一下,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此刻慌不得,越是超出预料,越要沉住气。
他缓缓点头,语气听不出波澜:“既如此,本君就在偏殿等候。”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偏殿里的茶水换了三巡,早已从滚烫变得冰凉。
宋瑜微始终端坐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垂眸敛目的模样像是在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思绪。
他把所有最坏的可能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只在担心着:御书房里的萧御尘,此刻是否陷入了被动?
终于,御书房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传旨的内侍几乎是小跑着过来,额角沁着薄汗,神色比先前恭敬了数倍,声音里却藏着难掩的紧张:“贤君,陛下宣您觐见。”
宋瑜微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朝服下摆的褶皱,将那点不易察觉的凌乱抚平。
迈步走入御书房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沉郁得几乎有些呛人——与往日萧御尘惯用的、掺了薄荷的清冽香气截然不同,这香气太重太霸道,压过所有其他气味。
宋瑜微抬眼望去,萧御尘正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色龙袍的领口绣着金线流云,衬得他脸色愈发清俊。少年天子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指尖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叩着。
而龙椅左下首的紫檀木客座上,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他穿一身四爪蛟龙亲王蟒袍,墨色的锦缎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在晨光里流转,却丝毫不显张扬。男子年约四十,面容确如传闻中那般儒雅,手中还捧着一卷摊开的书卷,仿佛只是寻常日子里来与子侄论道。
直到宋瑜微走近,他才缓缓抬眼。那双眼瞳是极深的墨色,看似温和,眼底却藏着鹰隼般的锐利,扫过宋瑜微时,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审视,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味,像是在掂量一件器物的斤两。
“这位便是宋贤君?”雍王先开了口,声音温润,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字字清晰,“本王在江南时,都时常听闻宫中有位独一无二的宋君侍。今日得见,果然是……风姿卓绝,难怪能得陛下如此青睐。”
宋瑜微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撩起袍摆,径直拜倒:“臣宋瑜微,参见陛下,见过雍王殿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只在垂首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萧御尘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不必多礼。”却是雍王含笑开口,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在宋瑜微身上细细逡巡,仿佛在掂量一件稀世玉器的成色。
从头顶传来萧御尘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来吧。”待宋瑜微依言站直,皇帝才转头看向雍王,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浮雕,语气如常,“方才皇叔说的江南漕运章程,朕已大致记下,余下的让户部再核便是。”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皇叔刚回京,一路劳顿,不如先回府歇息。府里的玉兰该开了,正好赏玩几日。”
话里的体贴恰到好处,却像一把无形的屏风,轻轻将方才的议事截了断。雍王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朗声笑起来:“陛下这是嫌本王碍事了?本王知你素不好龙阳,谁想却封了位‘贤君’,忍不住就想见见。好好,不扰陛下正事了,本王即刻告退。”
萧御尘眉峰微挑,仍未见喜怒,声平如镜:“皇叔既有意,改日朕摆个家宴便是。”
雍王哈哈一笑,没再接话,只朝萧御尘挥了挥手,那姿态不像告退,反倒像出门散步般随意:“走了。”说罢,便负着手走出殿门,锦袍上的蛟龙纹在晨光里晃了晃,连最后那声 “臣告退” 都省了。
殿门合上的刹那,宋瑜微抬眼,正撞见萧御尘眼底翻涌的怒意,又飞快被压了下去,只余睫羽颤了颤,便敛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御书房里的龙涎香似乎更呛了些许。
两人对视片刻,萧御尘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碾过攒起的眉头,唇边扯出一抹极淡的涩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自嘲:“瑜微,让你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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