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那条岔路比预想中更长,也更荒僻。车轮碾过满是碎石的土路,颠簸得愈发厉害,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林木忽然退开,视野豁然开朗。
林颂猛地勒住马缰,马蹄扬起一阵尘土。马车缓缓停下,宋瑜微掀帘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座被高墙与箭塔环绕的院落,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内里青灰色的砖石,檐角的杂草在风里簌簌作响,显然已荒废多年。这便是前朝遗留的火药局,如今虽人去楼空,周遭却隐有衣袂翻动的轻响,显是被禁军暗哨层层围拢,将此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名穿着寻常禁军服饰的侍卫早已候在门边,见车队停下,立刻快步上前。他面色沉稳,验过林颂递来的令牌,确认无误后,便转向马车,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君侍,这边请。刘工匠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林颂在旁沉声道:“君侍放心,属下在外守着。”
宋瑜微整了整素锦袍,拢好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容下车。双脚刚落地,一股刺鼻的硝石味混着草木腐霉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尖发痒。这里的荒凉,连风都浸着岁月的陈腐。
他没让别人跟来,此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名侍卫的脚步声在前方引路,踏过满地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高墙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箭塔上隐约有衣袂翻动的声音,却不见半个人影。
院内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断壁残垣间,仍能辨认出当年火药局的格局,梁木虽已老旧,却被细心加固过。窗棂清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还能看到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摇晃。正中央的屋舍,门窗擦拭得锃亮,门前开辟出一小块菜地,嫩绿的菜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与周围的历史痕迹相映成趣,满是烟火气息。
宋瑜微刚走到屋舍门口,门内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推门而入时,只见工匠刘三正背对着门来回踱步,粗布衣衫的后背洇出小片汗渍。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神色略显紧张,拱手弯腰行礼:“大人……”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不自然的颤抖。
“刘工匠不必紧张,”宋瑜微环顾了四周,并不见旁人,引路的侍卫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只留两人相对。他看向眼前这张方脸阔口、透着几分憨厚的面庞,语气放缓了些,道,“你家人在此可还习惯?听说家中的猫还添了崽,可有影响?”
刘三原本紧绷的脊背明显松了松,额头的冷汗也消了些,忙不迭点头:“托大人的福,都好,都好……”
宋瑜微抬手示意:“坐吧,站着说话累。”
刘工匠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慌忙摆手:“不不不,小人站着就好,站着自在。”依旧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粗布袖口。
宋瑜微见他如此,也不再迂回,目光一沉,开门见山:“本君听闻,沈贵妃寝殿里那座海错图屏风,是你亲手打造的?”
刘工匠战战兢兢地道:“回大人,确实是……是小人做的活……小人、小人没敢偷工减料啊…… 难道、难道哪里出了错处?”他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带上了结巴。
“不是错处,你莫要慌张。”宋瑜微目光定在他脸上,“本君只想问你,屏风上镶嵌的那四十二颗南海明珠,是来自何处?”
“来自何处?” 刘三愣了愣,茫然地眨了眨眼,粗黑的手指下意识挠着额角,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才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直接从内库领、领的啊……当时是贵妃宫里的一位姑姑,拿着内库的批条来的,小人按数领了,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个回答,让宋瑜微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坠了块冰砣。
他原以为对方即便动手脚,也该是些偷梁换柱的伎俩,却没料到竟如此明目张胆——伪造内库批条,将这四十二颗明珠的来历做得天衣无缝,仿佛真就是一笔合规的物料调用。
这般行径,哪里是偷?分明是抢。
“你莫要慌张。”宋瑜微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追问却愈发细致:“你既是这行里的老手,那批珠子的成色,还记得清楚吗?”
刘工匠皱着眉回想片刻,语气添了几分笃定:“回大人,那批珠子真是难得的上品。颗颗圆润饱满,握在手里温凉润手,对着光看,内里像藏着层朦胧的月华,绝非凡品。小人当时还暗自琢磨,有这等好料衬着,才不算糟践了手艺。”
宋瑜微眉间微微一拧——珠子,是真的。
“那打造屏风时,当真用足了四十二颗?” 他盯着刘工匠的眼睛,试探着问。
“并未。”刘工匠答得极快,带着手艺人对分寸的自信,“小人做活向来讲究个恰到好处。屏风上的鱼目、浪尖这些地方,总共嵌了三十二颗,已然够了画龙点睛的意思,再多一颗都显得堆砌俗气。”
“那剩下的十颗呢?”宋瑜微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两道无形的线,紧紧锁着他。
刘三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活计交差那天,还是之前送批条来的那位姑姑。她验了屏风,笑着夸了句‘精致’,便要过剩下的十颗珠子,连同小人凿下来的些碎料一起过了目。她说这等贡品金贵,断不能留半点在外头,当场就把那十颗珠子收回去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小人这里还留着她签押的‘余料回收’单子,红印黑字,说是要入档备查的,小人不敢怠慢,随身带着,此刻就在桌屉里哪。”
宋瑜微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有星子猝然坠入深潭,瞬间驱散了眼底的沉郁。
他要的,正是这个!
“很好。”他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你现在就去取那张‘回收单’。另外,把你方才说的话——从领珠子的批条,到珠子的成色、用量,再到那位姑姑回收余料的经过,一字不落地写下来,签字画押。”
他俯身看向仍僵着的刘三,目光沉沉,却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此事干系极大,牵连着宫里宫外的是非。这些东西,都将是呈给陛下的铁证。你只需照实写下,陛下自会护你和家人周全。”
听到 “陛下” 二字,又见宋瑜微眼底那片稳如磐石的镇定,刘三心里最后一丝游移也彻底消散了。仿佛吞了颗滚烫的定心丸,紧绷的脊背霎时松弛下来,连带着声音都稳了几分:“是!是!小人这就去!去取单子!”
他说着,手脚麻利地转身奔向墙角的木桌,从抽屉里翻出个用油纸层层裹着的小本子——那是他记了十来年的活计账簿,纸页早已泛黄发脆。他指尖微颤地掀开夹层,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麻纸,上面盖着的红印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鲜明。
“大人,这便是那张回收单。”刘三双手捧着纸,恭恭敬敬递到宋瑜微面前。
宋瑜微接过展开,只见麻纸上用小楷写得清清楚楚:“收讫南海明珠拾颗,余料已验,无误。” 落款处是个娟秀的花押,像枝含苞的梅,旁边盖着枚小巧的朱印,刻着“景仁宫”三个字——那是沈贵妃的寝宫印鉴。
纸页边缘还留着淡淡的朱砂印泥痕,带着经年的干燥气息。宋瑜微手指抚过那行字,眸色沉沉。
景仁宫的印,沈贵妃宫里人的花押,明明白白写着“拾颗”。
铁证如山。
刘工匠依着宋瑜微的示意,转身要去桌前写供词,可对着砚台里研好的墨、铺开的纸,却涨红了脸,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半天落不下去。他局促地搓着衣角,额上渗出细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大、大人…… 小人……小人自小没读过书,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这……这实在写不来啊……”
宋瑜微闻言,眼底并无半分不耐,反倒温和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无妨。你且口述,本君代笔便是。”
说罢,他亲自走到桌案前坐下,将一张裁好的桑皮纸铺展平整,拿起墨锭细细研了研,待墨色浓稠,才提笔蘸了蘸。笔锋落在纸上的瞬间,他抬眼看向刘工匠:“说吧。”
见宋瑜微竟肯屈尊代笔,刘工匠心里最后一点拘谨也散了。他定了定神,从沈贵妃宫里的姑姑如何持批条来传话,到领珠子时内库小太监的模样,再到珠子握在手里的温凉触感、镶嵌时如何取舍数目,最后那位姑姑如何验看屏风、回收十颗余珠并留下单子……桩桩件件,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宋瑜微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锋沉稳,字字清晰。刘工匠话音刚落,一份详详实实的口供已跃然纸上,连那些琐碎的细节都未曾遗漏。
写完后,宋瑜微将供词轻轻提起,桑皮纸的边角在气流中微微颤动。他垂眸看着纸上的字迹,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声音不高,却缓慢而清晰,念毕,他抬眼看向刘工匠,目光沉静:“本君所录,与你所言,可有半分出入?”
“没有!没有!”刘工匠听得连连点头,粗粝的手掌在身侧攥得紧紧的,“大人写的,字字句句都是小人说的,半点儿不差!”
“好。” 宋瑜微将供词平铺在桌上,取过早已备好的朱砂盒,用指尖蘸了些,递到刘三面前,“那你便在此处,按上你的指印吧。”
刘工匠深吸一口气,眼神忽然变得异常郑重。他抬起右手,粗糙的拇指在朱砂盒里用力按了按,再猛地覆在供词末尾的空白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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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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