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发出沉稳的“轧轧”声,像是在为这场暗劫画上句点。宋瑜微撩开车帘一角,远处那支如长龙般的主车队已逐渐清晰,旌旗在风里舒展,他眼底翻涌的波澜也随之慢慢敛去。
总算,不辱使命。
指尖的微颤这时才显露出痕迹,他低头一看,才发觉掌心早已沁出薄汗。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呛得他胸口阵阵发闷。他默默握紧腰间的碧玺雕龙佩,那玉石的温润顺着指腹蔓延开来,伴着几次深长的呼吸,心神才渐渐平复。
袖袋里,雍王所赠的麒麟玉佩沉甸甸的。想起方才那幕,宋瑜微不由眉心微蹙——那帮恶徒究竟是什么来路?认不出雍王的贴身信物倒情有可原,可那枚流光溢彩的玉佩,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他们竟视若无睹。不求财,只索命。
是谁在背后指使?
难道……已有人察觉到他与陛下的密谋,要抢先下手除掉他?
这念头刚冒出来,宋瑜微便觉背脊窜起一层寒意,薄汗瞬间浸湿了里衣。他望着车队前方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天幕,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向了皇城深处——陛下那边,是否也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凶险?
车行得极缓,车轮碾过路面的“轧轧”声格外清晰。冷不丁地,车外传来先前那个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一路小跑的喘气,还裹着几分孩童般的雀跃:“主子!主子!奴才打听着了!是怎么回事了!”
宋瑜微抬手示意车夫再慢些,随即推开了车门,温声道:“上来吧。”
小太监麻利地蹿上车,额角还挂着细汗,脸上却亮堂堂的,一五一十地说道:“回主子的话,是太后娘娘的凤驾——不知怎的,左前轮竟陷进了个年久失修的泥坑里!李公公急得直跺脚,沈贵妃娘娘也让宫人去搭手,费了老鼻子力气,才把车驾给抬出来呢!您瞧,这不一弄好,车队这不就又动起来了?”
他说得起劲,连比划带形容,活脱脱把方才的忙乱场景搬了过来。
宋瑜微听得心中一动,他猜想那应该是萧御尘临时设下的计谋,却也在心中暗忖,不知是谁在暗中施行,闹出这阵仗,能否顺利脱身不被察觉?
小太监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形容着李公公指挥时的急态,宋瑜微却已无心细听,目光落在车窗外缓缓后移的树影上,思绪沉沉。
车队再次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与远处隐约的人声交织。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悠扬肃穆的钟鸣忽然自前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了尘嚣,带着佛门特有的沉静庄严,在旷野上荡开。
承天寺,到了。
钟声在山间回荡,清越悠扬,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嚣。车队在承天寺宏伟的山门前缓缓停驻,朱漆大门旁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守着千年古刹的肃穆庄严。
早有知客僧领着一众小沙弥候在路旁,僧袍在风中微动,众人双手合十,垂首而立,口宣佛号,声音虽轻,却透着对皇家仪仗的恭敬。
车帘被宫人们依次掀开,首先下车的是太后,杏黄色凤袍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两名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步履沉稳;紧随其后的是雍王妃,一身湖蓝色锦袍衬得她温婉端庄,身后的侍女捧着念珠与供品,亦步亦趋;再往下,便是各宫妃嫔,或着绯红,或穿柳绿,皆依品阶次序,在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落车,环佩叮当声与低低的笑语交织,既不失庄严,又透着皇家仪仗独有的气派。
宋瑜微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没有唤宫人搀扶,只自己轻轻撩开车帘,一身素色锦袍在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素净。他落步时悄无声息,既不争先,也不张扬,只安静地站到队伍最末端,像一株沉默的竹。
知客僧上前一步,向太后躬身行了个标准的佛礼,声音沉稳如古钟:“贫僧法号普渡,奉方丈之命,在此恭迎太后、王妃及各位娘娘圣驾。东侧菩萨院已备好清净禅房,请随贫僧移步。”
太后微微颔首,眸里漾开一丝满意。
众人正待举步,那普渡却转向宋瑜微的方向,再次合十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宋贤君乃男身贵客,按本寺清规,不便与各位女眷同处一院。方丈已在西侧特备下罗汉堂客院,清幽雅致,适宜静修。请贤君随这位小师父先行安顿。”
话音落,他身后走出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僧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对着宋瑜微规规矩矩行了个合十礼,眼神清澈如溪。
这般安排合情合理,挑不出半分错漏。太后只淡淡扫了宋瑜微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唯有雍王妃,在与他错身而过时,那双总笼着轻愁的眼眸,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半瞬,转瞬便随着她的步履,融入了前方的人群里。
罗汉堂客院果然名副其实。院中只孤零零立着一株老罗汉松,枝干虬劲如苍龙盘卧,树皮皴裂得满是岁月刻痕,却仍有新绿从老枝间探出来,透着股倔强的生机。
院落不大,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扫得一尘不染,连墙角的青苔都打理得整整齐齐。比起前院的人声鼎沸与珠光宝气,这里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的轻响,一股出世的清寂如淡烟般弥漫开来,恰好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宋瑜微望着那株老松,眼底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这处安排,正合他意。
他挥手让随行的内侍都在院外候着,只留了范公一人在内室听用。不多时,寺中的僧人便送来午间素斋,托盘上四样小菜码得齐齐整整:凉拌苦苣、清炒笋片、腌渍菌菇,还有一碗蒸得软糯的豆腐,配着白瓷碗里的糙米饭,清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却透着草木本身的清香。
“君侍,这素斋也太简素了些。”范公看着托盘,忍不住嘀咕,“要不要让小厨房……”
“不必了。”宋瑜微打断他,拿起竹筷,“入寺随俗,这样正好。”
他夹起一片笋,入口清甜,倒让此前的紧绷松快了些许。
饭后,宋瑜微又在院中走了几圈,见阳光还好,正打算看看有无佛经可以翻翻,就见范公轻手轻脚地从外间走进来,对他道:“君侍,李公公来了,要传太后的口谕。”
宋瑜微忙走到外间,只见李公公已站在堂中,脸上堆着惯常的笑意:“宋贤君,太后娘娘有旨。”
他忙敛衽行礼:“臣侍接旨。”
“太后说呀,”李公公慢悠悠地宣道,“知晓贤君近日劳顿,且罗汉堂本就清净,正合修行之意。往后礼佛不必随众,只在院中静修便可,每日的早课晚课,也不必特意去前殿了。寺里的僧人会按时送来经文,贤君自便就是。”
这番话听似体恤,实则是将他与众人彻底隔离开来。宋瑜微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恭顺:“臣侍谢太后体恤,定不负娘娘美意,在此潜心礼佛。”
李公公笑着点头,又说了几句“太后念着贤君”的场面话,便带着小太监离开了。
范公送走人,转回屋时满脸疑虑:“君侍,太后这是……”
他笑笑,淡然道:“这不挺好?正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寒暄。”
太后这番安排可正中他的下怀,他正乐得清净,避开耳目,好理一理思绪。
不多时,果然有小沙弥送来一摞经文,还有一盏铜制的香炉和几炷檀香。宋瑜微点上一支,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散开,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日暮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掠过罗汉松的虬枝,将庭院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
宋瑜微刚收起书卷,正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出神,以为这一日便要在这般清静中收尾,门外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童音,正是先前引他来此的小沙弥:
“阿弥陀佛。敢问宋贤君可在?小僧了凡,奉师叔之命,特来拜见。”
宋瑜微心中微微一动,起身亲自推开了房门。
暮色中,小沙弥了凡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个佛礼,眉清目秀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清泉,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宋贤君,我家师叔——本寺藏经阁首座微尘大师,久闻贤君佛法精深,特意备了新采的雨前龙井,想请贤君移步后山听雨轩,手谈一局,论经半日。”
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微微上扬,倒像是捧着什么稀罕事来相告。
宋瑜微望着小沙弥澄澈如洗的眼,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浸淫的皆是孔孟儒学,虽偶涉杂学,于佛经却从未真正研读过,说是一窍不通也毫不为过。可这了微尘大师,竟说“久闻贤君佛法精深”……
只是一瞬犹豫,他抬眸时,眼底已无半分疑虑,只含着温和的笑意,对了凡颔首道:“有劳小师父传话。大师盛情,瑜微不敢推辞。”
说罢,他取过搭在椅背上的素色外袍披上,对范公低声吩咐了句“在院中等着”,便随着了凡迈步出了罗汉堂客院,融进了寺中渐起的暮色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60、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