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一年,腊月廿四,小年夜。
江南温府西厢房内,暖炉烧得正旺,柳云袖虚弱地靠在锦缎引枕上,望着乳母怀中新生的婴孩,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分不清是开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苍白而美丽的面容。这不是她与心爱之人的结晶,而是她拴住温庭渊的最后筹码。每当她看着这个孩子,心中便涌起一股极端的矛盾——这是她与心爱之人的骨肉,理应是爱情的见证;可一想到温庭渊那冷漠决绝的背影,她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用手段得来的工具。
“姨娘,给小公子起个名吧。”乳母笑意盈盈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柳云袖凝视婴儿良久,声音轻若蚊蚋:“落州。落英缤纷的落,九州的州。”
“落州?”乳母稍作思索便笑着说到,“真是好名字,落英缤纷洒九州,意境开阔得很呐。”柳云袖唇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旁人只当这名字风雅,却不知她心中真正的念头——落者,零落也;州者,漂泊也。这孩子若是不能替她争得温庭渊的怜爱,便注定要零落漂泊,无处依归,无人所爱。
“落英九州,愿我儿如繁花落遍九州,处处皆能扎根。”她轻声道,指尖划过婴儿柔嫩的面颊,力道却不自觉重了几分,惹得婴孩嘤咛一声。
按照礼制,产后一月内非至亲不得入房探望。门外传来丫鬟恭敬的声音:“柳姨娘,大夫人遣人送来贺礼,道是待出了月子再来看您。”柳云袖淡淡应了声。丫鬟捧着锦盒进来,内里是一对赤金手镯并一顶缀着东珠的虎头帽,另有一张洒金笺,上面有着苏皖秀丽的字迹:“恭贺弄璋之喜,愿孩儿平安康健。”
柳云袖将笺纸随手搁在案上,眼底掠过一丝旁人未觉的冷意。苏皖总是这般周全得体,越发衬得她这个用手段上位的妾室不堪。她恨苏皖,恨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垂首看着怀中婴孩,在心里想着:温落州,你若是不能让你爹爹多看我一眼,便是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婴儿吃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柳云袖顿时心烦意乱,将孩子往乳母怀中一塞:“抱下去喂奶吧。”乳母连忙接过孩子,毕恭毕敬地退下。柳云袖独自靠在引枕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她想起那年上元灯会,温庭渊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此生非他不可。
可是那个男人,宁愿放弃她柳家给的丰厚嫁妆和势力,也要明媒正娶那个江南商贾之女苏皖。她柳云袖也是官家小姐,更是柳氏嫡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何就只能做妾?她不服。
“庭渊...”她喃喃自语,眼中泛起泪光,“你为何就看不到我的心呢...为何你的眼里只有那苏皖,我哪里比不上她...”
---
寒来暑往,转瞬便是温落州满周岁时。
这日温府张灯结彩,为小公子落州办抓周宴。虽因家主温庭渊远在边疆而略显冷清,但该有的礼数一应俱全。正厅中央铺着大红氍毹,其上陈列着各式物事:官印、笔砚、兵书、算盘、铜钱、秤具、玉佩、印章等。柳云袖精心妆扮过,抱着落州立于一侧,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难掩失望——温庭渊连嫡子温凛的抓周宴都未能赶回,何况这个庶子。
管事温程躬身道:“柳姨娘,吉时已到。” 柳云袖颔首,将落州置于氍毹之上。宾客们皆凝神注目,看这温家公子会抓取何物。小落州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好奇地四下张望。他先爬向官印,小手在上面拍了拍,却又转向一旁的兵书。众宾客纷纷颔首,窃窃私语道“将相之才”。柳云袖心中方升起一丝希冀,却见落州忽地改变方向,径直爬向角落里的那串铜钱,一把攥在手中,展露一个足够惹人喜爱的笑颜。
满堂霎时寂静。温家世代从军,在边疆建功立业,从未有人涉足商贾之事。旋即有人笑着圆场:“小公子将来必是理财能手,富甲一方!”柳云袖脸色倏地苍白,却很快恢复得体的微笑。她想起嫡子温凛抓周时一把抓起官印和兵书,被赞为“文武双全,必成大器”。为何她的儿子就这般不争气?温程见状忙道:“铜钱喻示通达四方,正是经世济用之才。”
“承各位吉言。”柳云袖温柔地抱起落州,在众人面前轻吻儿子的面颊,俨然一个以子为荣的慈母。唯有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落州,能感觉到母亲指尖掐在他臂上的力道。
宴毕,柳云袖抱着落州回到西院,面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消散。她将孩子放在榻上,凝视着那恬静的睡颜,心中的怨气和怒火更盛。
“为何就不能争气些?”她冷声自语,指尖掐着孩儿柔嫩的面颊,“若你能如凛儿般抓个官印兵书,或许还能让你爹爹多看你一眼...”小落州在梦中吃痛,呜咽一声醒来,睁着泪眼茫然地望着母亲。柳云袖冷哼一声,甩手离去,不再管年幼的儿子。
此时前院书房内,苏婉晴正执笔写信。端庄的妇人唇角含笑,在信纸上细细描述幼子抓周的经过。“...州儿今日抓周,竟一把抓起铜钱,宾客皆惊。然妾身以为,经商之道亦是济世之途。我温家世代戍边,若能出个经商奇才,未尝不是美事...”
这封信不日便将快马送至边疆,送到温庭渊手中,温庭渊虽不爱柳云袖,但他不会对孩子不好,若是这孩子日后想要从商,温家定然是支持的。而西院的那位,永远不会知道,她所以为的不受重视的庶子,其实一直都被远在边疆的父亲默默关注着。
---
光阴荏苒,转眼落州已三载有余。
西院的冬日总是分外凄清。柳云袖刻意克扣炭火用度,美其名曰“俭省持家”,实则是在变相惩罚这个不能替她争得夫君宠爱的儿子。
这日清晨,小落州穿着单薄夹袄,跪在结霜的青砖地上,小脸冻得发青。昨夜柳云袖以“背书不用心”为由,罚他今日早起跪诵《千字文》。
“娘亲,州儿冷...”他怯生生仰头,望向前廊下裹着貂裘的柳云袖。柳云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炉:“冷便跪直些,活动开了自然暖和。”她看着那张与温庭渊越发相似的小脸,心中既怨又怜。这是她与心爱之人唯一的联结,却偏偏不能替她赢得那个男人的心。
小落州不敢违拗,只得努力挺直冻僵的小身子。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母亲的阴晴不定。时而母亲会搂着他垂泪,说他是她唯一的倚仗;时而又会用冰寒的目光剜他,骂他不争气。他最畏寒冬,因母亲总在此时变本加厉地磋磨他。可即便如此,他仍渴望母亲的拥抱与怜爱,总是乖顺地听从每一个指令。
“柳姨娘,大夫人遣人送炭来了”,一个丫鬟来通传。
柳云袖立时换上慈爱神色:“快请。”同时迅疾拉起落州,将他裹进自己的貂裘里,往他怀中塞了个手炉。苏皖的贴身侍女捧着上好的银骨炭进来,见得“母子相亲”的一幕,笑道:“大夫人惦念小公子畏寒,特命送些炭来。大公子还特意吩咐,要多送些来。”
柳云袖温柔地抚着落州额发:“有劳姑娘回话,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州儿有我照看,好得很。”她低头对落州柔声道:“州儿,快谢谢大夫人和大哥的关心。”落州怯生生地抬头,小声道:“谢谢大夫人,谢谢大哥...”
侍女点点头,又瞥了眼落州通红的小脸,总觉得何处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只得告退。
人方离去,柳云袖即刻甩开落州,面上温柔荡然无存:“倒会装可怜,招人疼惜了?”落州无措地站在原地,怀中的手炉被柳云袖一把夺去。“今日的《千字文》还未背熟,继续跪着背。”柳云袖冷声道,抱紧手炉转身入内。
落州乖顺地跪回冰冷地面,小声诵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午后,柳云袖又以“习字不端”为由,罚落州在院中站立一个时辰。寒风凛冽,落州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手指冻得通红。
“站直了!”柳云袖坐在廊下,手中捧着暖炉,声音冰冷,“连站都站不好,将来如何成大事?”落州咬紧牙关,努力挺直冻僵的小身子。他不知道母亲为何总是对他这般严厉,只道是自己不够好,才惹母亲生气。
晚间用膳时,柳云袖刻意只给落州盛了半碗冷饭,说是“惩戒白日不用功”。落州默默吃着冷硬的米饭,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日傍晚,雪下得正大,柳云袖又以“背书声音太小”为由,罚落州在院中跪诵。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快便将小小的身影笼罩。“大声些!”柳云袖站在廊下,声音冷冽,“连背书都背不好,将来如何替你爹爹分忧?”
落州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却还是努力提高声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穿过月洞门而来。九岁的温凛身着墨色锦袍,肩头落满雪花,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这是做什么?”温凛见到跪在雪地中的幼弟,眉头立刻紧锁,“这样大的雪,为何让州儿跪在外面?”柳云袖立刻换上温婉笑容:“州儿背书不用心,我正罚他呢。”温凛不由分说,上前将落州扶起,解下自己的斗篷裹住他:“便是罚他,也不该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跪雪地。州儿还小,冻坏了身子如何是好?”落州怯生生地抬头,小脸上满是雪水:“大哥,是州儿不好...”
“不必多说。”温凛打断他,转向柳云袖,“母亲正要考较州儿功课,我带他过去。”柳云袖面色微变,却不好反驳:“既是大夫人有请,自然该去。”温凛牵着落州冰凉的小手,大步离开西院。直到走出很远,才轻声问道:“可是又惹柳姨娘生气了?”
落州摇摇头,眼眶泛红:“州儿不知...州儿已经很努力背书了...”温凛轻叹一声,将弟弟的手握得更紧:“往后若是冷了饿了,或是姨娘又罚你,便来寻我。记住了?” 落州用力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多谢大哥。”
温凛将落州带回自己房中,命人备好热汤和干净衣裳。待落州沐浴更衣后,又亲自督促他用了热腾腾的晚膳。“今日便在我这里歇下吧。”温凛说着,命人在自己榻边另设一小床,他用手摸摸落州的头说道:“明日我亲自教你背书。”落州躺在温暖的被褥中,看着兄长在灯下读书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安宁。在这冰冷的府邸中,至少还有兄长与大夫人的关爱。
他却不知,此刻西院内,柳云袖正临窗而立,望着漫天飞雪,眼中情绪翻涌。
“州儿,为何就不能只倚仗娘亲一人呢...”她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紧绢帕。那个孩子越是依赖旁人,就越是让她觉得,自己连亲生骨肉都留不住,又何谈留住那个男人的心。
---
转眼又到深冬,落州已四岁有余。
这一日格外寒冷,柳云袖的心情比天气还要阴沉。她刚得知温庭渊在边疆又立战功,圣上大加赏赐。而苏皖作为正室夫人,自然也是风光无限。更让她心痛的是,家书中提到温庭渊特意问起了温凛的功课,却对她和落州只字未提。
“娘亲...”小落州怯生生地唤道,他今日有些咳嗽,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柳云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跪下。”落州不明所以,却还是乖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这几日他本就染了风寒,此刻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忍不住咳嗽起来。“今日我要你背《孝经》,背不会就不许起来。”柳云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可是娘亲,州儿头疼...” 落州小声哀求,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柳云袖却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她冷冷地看着落州,“你可明白?你若不能扬名立万,便是对不起为娘的养育之恩!”
落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始磕磕绊绊地背诵。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咳嗽却越来越剧烈。柳云袖心中烦躁,竟一把拉起落州往院中走去:“既然在屋里背不会,那就到外面去背!让天地都听听,我柳云袖的儿子有多么不争气!”
她将落州推倒在雪地中,看着他单薄的身子陷入厚厚的积雪里。“背!”她厉声道。落州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却还是努力地背诵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竟一头栽倒在雪地中,不省人事。
柳云袖这才皱了皱眉,吩咐丫鬟:“把他抱进去,别死在外头惹人闲话。”丫鬟们慌忙将落州抱回房中,柳云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丝毫没有担忧之色。在她看来,只要孩子不死,受些苦楚也是应当的。
落州这一病就是整整三日,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柳云袖除了每日例行查看一次,确保孩子还活着之外,并不曾亲自照料。所有喂药擦身的活计都交给丫鬟们去做。“姨娘,小公子烧得厉害,要不要再请个大夫来看看?”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柳云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过是寻常风寒,死不了人。多用些炭火便是了。”她甚至刻意减少了落房屋中的炭火供应,美其名曰:“病中不宜太过暖和。”
三日后,落州的烧终于退了,却变得格外畏寒,即便是春日里也要比旁人多穿一件衣裳。柳云袖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心中毫无怜惜之意,反而更加厌恶这个不能替她争得夫君宠爱的孩子。“真是没用。”她冷冷地看着落州怯生生的模样,“连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将来还能指望你什么?”落州怯生生地看着母亲,眼中满是惶恐与不解。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总是不能让母亲满意。
窗外,雪还在下,仿佛要掩盖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与残酷。而西院之中,那股刺骨的寒意,早已深深渗入了一个四岁孩童的心底。
也是在学校咪咪摸摸写完了,因为是准高三更新很慢。[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落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