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桑雨眠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昨夜残留的湿气在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父亲的短信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了昨天经历的所有纷乱之上，让醒来后的现实带着一种清晰的沉重感。
七点二十，楼下。
这个约定像颗小石子，硌在她的意识里。她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应该回避。
保持距离，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陈烬的世界太明亮，靠得太近，只会让她看清自己身上的阴影有多浓重。而且，父亲那条短信，无疑是一个警告，任何可能引起“麻烦”的社交，似乎都应该被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心底某个角落，又有一丝微弱的不甘和……渴望。渴望那份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正常的、带着善意的互动。
陈烬的笑容，那杯温热的杏仁露，还有他递过来笔记时自然的态度，都像暗夜里微弱的萤火，吸引着她这只习惯了黑暗的飞蛾。
她慢吞吞地起床、洗漱、换校服。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挣扎后的疲惫。她刻意放慢了动作，听着挂钟的指针滴答作响，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六点四十分。爷爷奶奶已经起床，厨房传来准备早餐的声响，她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那个名为“CJ”的微信联系人，安静地躺在列表里。
七点十五。她站起身，背上书包，对奶奶说了声“我走了”，声音平静无波。
七点十七。她推开单元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青草和湿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早起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车声。
她站在门口，脚步迟疑了。是直接向左走，去公交站，还是……等一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内心倒数着，如果数到十，他还没出现，她就走。
一、二、三……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七、八……”
脚步声。
从楼梯上传来，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桑雨眠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
陈烬正从三楼的楼梯拐角走下来，他穿着干净的校服，书包单肩背着，头发看起来清爽利落。看到站在门口的她，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加快脚步走了下来。
“早啊，桑雨眠！”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活力，像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巷子里的薄雾和桑雨眠心头的几分犹豫。
他果然……是这么准时又阳光的一个人。桑雨眠在心里默默想着，那种不真实感又浮现出来。
“早。”她低声回应，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过于明亮的目光。
“吃过早饭了吗？”陈烬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向巷口走去。
“喝了点粥。”桑雨眠回答，言简意赅。
“那就好，不吃早饭上午容易没精神。”陈烬说着，从书包侧袋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三明治和一小盒牛奶，递给她，“我妈非要我带的，说早上光喝咖啡不健康，我吃过了，这个给你吧，万一待会饿了。”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拒绝，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同学间的分享。
桑雨眠看着那个三明治和牛奶，愣住了，这种过分的周到和体贴，再次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不用了，我……”
“拿着吧，就当帮我解决负担。”陈烬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进她手里，笑容坦荡，“走吧，这个点公交车可能会有点挤。”
他率先向前走去，桑雨眠看着手里的早餐，又看着他的背影，只能默默跟上。
温热的牛奶盒子熨帖着掌心，传来一阵暖意。这份善意，简单直接，却沉重得让她不知如何回应。
他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桑雨眠困惑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毫无保留地散发温暖，不求回报？
清晨的公交车果然如陈烬所料，拥挤不堪。学生们、上班族挤在一起，空气浑浊。
陈烬很自然地护在桑雨眠身侧，用手臂为她隔开一小片相对宽松的空间，他的动作绅士而克制，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触碰。
桑雨眠紧紧抓着扶手，身体僵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一点阳光的味道。这让她更加不自在，只能低着头，盯着脚下晃动的车厢地板。
“昨晚笔记看了吗？有没有哪里不明白？”陈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
“看了……还好。”桑雨眠含糊地回答。她其实看得不太仔细，心思烦乱。
“嗯，有不懂的随时问。”陈烬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依旧语气温和，“今天第一节是英语课，张老师喜欢提问，你新来的，可能会关注一下。”
他在向她传递一些班级的“生存指南”。桑雨眠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一路无话到学校。
走进教室时，距离早自习还有几分钟，班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看到陈烬和桑雨眠一起进来，不少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尤其是昨天和陈烬一起的几个男生，沈述更是冲陈烬挤了挤眼睛。
陈烬却像没看见一样，神态自若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对桑雨眠说了声“待会儿见”，便拿出书本开始早读。
他的坦然，反而让那些好奇的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
桑雨眠快步走到自己的靠窗位置坐下，松了口气。和他并肩走一路，承受那些目光，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小的消耗，她拿出那个三明治和牛奶，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小口吃了起来，味道很好。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安静下来。
桑雨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学习中。然而，她总能感觉到，偶尔会有目光从教室中间的方向扫过来，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是陈烬。他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安好，或者只是无意间的一瞥，每一次，都让桑雨眠的心弦微微绷紧。
第一节课果然是英语。正如陈烬所料，张老师果然点了桑雨眠的名字，让她朗读一段课文，桑雨眠的英语发音不错，但突然被叫起，还是有些紧张，声音略显干涩。读完后，张老师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坐下时，桑雨眠下意识地朝陈烬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他带着鼓励的微笑，他甚至还悄悄竖了个大拇指。桑雨眠立刻转回头，耳根有些发热。
这种被默默关注和支持的感觉，陌生又令人心慌。
课间休息，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聊天，桑雨眠独自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她习惯了这种孤独，并不觉得难堪。
“桑雨眠，”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边响起，她转头，是她的同桌，一个叫林栀的女生，长相甜美，眼睛很大，看起来很活泼。“你好呀，昨天你不舒服，都没机会跟你说话。”
桑雨眠有些意外，点了点头：“你好。”
林栀似乎是个自来熟，一点也不介意桑雨眠的冷淡，自顾自地说起来：“你是从外地转来的吧？桐城还挺好的，就是老是下雨……对了，昨天班长英雄救美，可是我们班的大新闻呢！”
桑雨眠微微蹙眉，不太喜欢“英雄救美”这个说法。
林栀看出她的不自在，立刻摆摆手：“哎呀你别介意，沈述他们就是嘴欠，没恶意的，班长人真的超级好的，对谁都热心肠。”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不过，他好像对你特别照顾哦？还一起上学？”
桑雨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林栀也不追问，笑嘻嘻地说：“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唉，我终于有同桌了……我可以叫你眠眠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放学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
面对林栀的热情，桑雨眠有些招架不住，但对方的善意是真实的。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我有哮喘，不能吃零食。”
“啊，这样啊！”林栀恍然大悟，随即又笑道，“没关系，那陪你走走也好！总一个人待着多闷啊。”
桑雨眠看着林栀灿烂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动。也许……试着接受一点点的靠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至少，林栀的接近，不像陈烬那样带着巨大的光环和压力。
她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林栀高兴地笑了：“那就说定啦！”
上午的课程平稳度过，桑雨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认真听讲。
她发现，陈烬在班上确实很有威信，不仅是老师得力的助手，和同学关系也都处理得很好，他仿佛永远带着笑容，耐心解答同学的问题，组织班级活动时也井井有条。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完美地运转着，看不出丝毫疲态或情绪波动。桑雨眠偶尔会想，这样活着，不累吗？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难道人人都要像她一样阴郁才叫真实吗？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去食堂吃饭，或者结伴去了小卖部。桑雨眠因为带了奶奶准备的便当，选择留在教室。
让她意外的是，陈烬也没有去食堂，他拿出一个保温饭盒，也留在教室吃。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桑雨眠坐在窗边，小口吃着饭，尽量不发出声音。陈烬坐在隔了几排的位置，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
吃完饭后，陈烬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起身走到了桑雨眠的课桌旁，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桑雨眠，”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上学期期末和这学期开学的一些复习提纲和重点，我觉得你可能用得上。”他把笔记本放在她桌上，“里面还有一些我的错题整理，你可以参考一下，避免踩坑。”
桑雨眠看着那本厚厚的、字迹工整的笔记本，心里再次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他真的太周到了，周到得让她感到压力。
“谢谢……但是，这太详细了，我……”她想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整理的，顺手而已。”陈烬笑了笑，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着她餐盒里几乎没动多少的饭菜，微微皱眉，“你吃得太少了，难怪这么瘦。身体不好更要补充营养。”
他的关心如此直接，让桑雨眠无所适从，只能低下头，含糊地应着：“……嗯。”
陈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和说笑声，是吃完饭的同学回来了。他于是不再多说，只是温和地说了句“你慢慢吃”，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因为哮喘，桑雨眠有医院的免体证明。当其他同学都在操场集合时，她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能清晰地看到陈烬，他在男生中很显眼，运动能力似乎也很不错，打篮球时动作流畅，和队友配合默契，不时能引起场边女生的小声欢呼。
他真的是一个活在光里的人。
学习好，人缘好，运动也好，性格更是无可挑剔。桑雨眠看着那个在阳光下挥洒汗水的明亮身影，再对比自己只能孤零零坐在教室里的境况，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失落感，悄然蔓延开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六年的时光，更是一道巨大的、名为“现实”的鸿沟。
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
桐城一中是重点高中，尤其他们所在的重点班，校规明确禁止学生携带手机入校，更不用说在课堂上使用了。
这部手机，她只能偷偷藏在书包最内侧的隔层里。飞快地开机，点开微信，信号格微弱地跳跃着。
困眠羊：谢谢你的笔记。[表情：感谢]
她飞快地打完字发送，然后立刻关掉网络，心脏怦怦直跳，像做贼一样。她紧张地看了一眼教室门口和窗户，确认没人注意到教室里的动静。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她都没敢再开机。
放学铃声响起，桑雨眠收拾好书包。林栀果然蹦蹦跳跳地过来找她：“眠眠，走吧！我们去逛逛！”
桑雨眠看了一眼正在组织值日生的陈烬，他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抽空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用口型说了句“先走”。
桑雨眠如蒙大赦，赶紧对林栀点了点头，和她一起离开了教室。
和林栀在一起的感觉，与和陈烬在一起完全不同。林栀活泼话多，基本上不需要桑雨眠太多回应，自己就能说得很开心。她带着桑雨眠熟悉校园，介绍学校里的各种“传说”和趣事，桑雨眠只需要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气氛反而轻松不少。
走到校门口时，林栀被另一个女生叫走了。桑雨眠独自一人走向公交车站，夕阳西下，又是黄昏。
她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回想这一天。陈烬无微不至的照顾，林栀突如其来的友情，都像突如其来的潮水，冲击着她习惯了的孤岛。
她感到疲惫，一种源于应付外界刺激的精神上的疲惫。
到家，回到自己房间锁好门，桑雨眠才敢拿出手机。开机，微信提示音响起，是“CJ”的回复，时间显示是下午放学后不久。
CJ：好啊，你居然偷偷带手机，我要举报你！［表情：威胁］
桑雨眠盯着他发的表情包，有些想笑，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弹出。
CJ：不客气，希望能帮上忙。体育课一个人无聊了吧？
桑雨眠心里一动。
困眠羊：还好，习惯了。
CJ：照顾好自己，我们在打篮球，沈述那个笨蛋又犯规了。[表情：嘲笑]
他分享着操场上的趣事，语气轻松，仿佛他们是很熟的朋友。桑雨眠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种日常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分享，对她来说太过陌生。
最终，她只回了一个简单的：
困眠羊：嗯。
间隔几分钟后，提示音又一次响起。
CJ：周末我们几个同学打算去图书馆写作业，你要不要一起来？
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桑雨眠的手指僵住了，图书馆，群体活动……这超出了她的安全界限，她几乎能想象到那种需要不断应对社交的疲惫感。
困眠羊：不了，谢谢。我周末有事。
她回复得果断而疏离。
CJ：好吧，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说。[表情：OK]
他的回复很快，语气听不出什么失望，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眠眠，吃饭了！”
“好！”她立刻回复道。
爷爷奶奶依旧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父亲桑岳依然不在，这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饭后，她回到房间，打开那本陈烬给的复习提纲。笔记做得极其认真细致，重点突出，思路清晰，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难度等级和易错点。这绝不仅仅是“顺手”就能整理出来的，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精力？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她感到不安。
她点开微信，“CJ”的对话框安静地躺在那里。他的朋友圈很简单，偶尔转发一些学校的通知，或者分享一首歌，一张风景照，没有任何负能量的东西，符合他一贯的“阳光”形象。
而她的朋友圈，则是一片空白，连背景图都是默认的灰色。
她犹豫了很久，点开了他的头像，进入了私聊界面，输入框里的光标闪烁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道谢已经显得苍白，接受又让她惶恐。
最终，她退出了微信，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让喧嚣的音乐充斥脑海，试图隔绝一切纷扰的思绪。
夜深人静。
桑雨眠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白天的一切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回放，陈烬的笑容，林栀的话语，还有那本厚重的笔记……
她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再次点开了“CJ”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是半个小时前发的，分享了一首轻音乐钢琴曲，曲名叫做《寂静之光》，没有配任何文字。
音乐旋律舒缓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在寂静的夜里流淌。
桑雨眠听着那音乐，看着那个太阳头像，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无处不在、无微不至的阳光，让她感到一丝怪异。
还是说，这耀眼的光芒本身，就是为了掩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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