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玺四年的大寒比以往都要冷冽。
大胤的都城偏南,天底下一片灰白,远山近阁都压着死寂的雪。
三宫六院的冷,和外头狂风呼啸的野寒是不一样的,那种像是夹着银针的西风袭来剔骨钻髓的静冷,从汉白玉阶掠过寥落的宫灯,穿过九重宫阙,带着呜咽声卷起琉璃瓦上积着未扫的厚雪。
泰寿宫,炭盆里噼里啪啦的蹦跶着火星子,龙榻上的羸弱皇帝杨开颙费劲的吞吐着几分温热,还没掌权几年,过了几个惨淡的日头,身子就被折腾的每况愈下。
先皇杨同爻驾崩的离奇,前宰执胡敦扶年仅五岁的杨佑淳坐上龙椅,并将几个王爷送出京城边地就藩,直接掀起了数年的七王之乱,大胤割裂,古老的帝国突然间根基崩垮,摇摇欲坠。
最是无情帝王家,眼下这个皇位,便是杨开颙在张冶和司马炆用刀和笔的辅佐下,弑父夺来。
苍北在大胤最北头,云如冻凝,风如刀锉,雪没驼铃,冰封大河,寒气像刮骨刀,卷着雪沫子,刺透厚实的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藩此地的邶王杨民安性子最稳,算是与世无争,居住在这一带的人日子过的也算是安稳,他们便管这里叫天上玉壶。
偏东一隅的凉阴,是梨园乡,人间大喜大悲都从这里的勾栏瓦舍唱出去。
锣鼓敲得震天响,扮演君王的武生一个踉跄倒地,颤巍巍唱起:“社稷倾颓,孤命将休!琼楼玉宇。。。皆成牢囚。。。弑父而君。。。尽是报应。。。”
武生水袖掩面,看客抛洒起铜钱,喝彩不绝。
戏院深处逼仄的厢房,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猛地压过前场的喧嚣。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小小的,红皱的一团女婴,躺在母亲汗湿的怀里,用力啼哭着,尖细绵长的嗓音仿佛带着登台唱戏的底气。
“听听这嗓门!必然是顶好的正旦青衣!”
“真是大喜!戏班子添丁进口!”
暖融融,闹哄哄的当口,一封红信从被风鼓动的窗棂缝儿钻进来,落到喜红的襁褓上。
“还是个唱本哩。”一个丑角眼尖,以为是什么彩头,笑嘻嘻的捻起红信,“带着唱本出世,以后定是俺梨园头魁!”
“这彩头可不能让你先瞧了。”一边带着雉鸡翎的小生抖落下丑角的胳膊,“亲娘揭彩才有好兆头!”
花旦夺过两人话头:“什么彩不彩头的,先让亲娘歇一歇,咱们先走罢!”
众人散去,徒留女人在厢房里。
她不记得有什么彩头。
这封红信也蹊跷的很,没有落款,却像是觅主而来,落到怀中女婴的身上。
她展开信笺,“六声凉”三个字赫然入眼。
“还真是个话本。。”
女人嘟囔着继续看下去,不知不觉间入了迷。
“神玉碎,千年思尽,万国哀灭。
千年一瞬,唱不尽凄凉绝韵。
一卷薄册落凡尘,字字读来皆血恨。
数块玲珑散州郡,莹莹观去具苦泪。
勾栏瓦舍传唱处,声声尽凄凉,满座泪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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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悲:《美人簪》
有女叶小小,生得玉娇容,长在珠锦中。心若秋湖之静,性如春絮之柔。父亲身在仕途,精忠廉洁,九州清明。旧皇宾天,新帝御极,受贼臣谗言蛊惑,将父亲打入大牢,并以“罪臣”名号将叶家满门男丁屠戮,女丁流放。
徒留叶小小孤雏弱女,血恨满喉。十年磨砺,武功冠绝。
复仇之日,叶小小见当年贼臣已到,抽出长簪刺向仇人脖颈,却被他突临乍到的侍卫宋之琰一手拦下。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竟生荒谬情根。
叶家大仇必报,数月后叶小小再度动身却陷入贼手,仇人命宋之琰砍下她的头颅。
叶小小第一次与他如此靠近,却是在被他杀掉的时候。
宋之琰横刀向前,拔剑出鞘,霎时回身,一阵银刃寒光,贼臣首级落地。
“姑娘,快跑!渡口外我已安排好了接应。。。”
说话间他腹部钩穿,血洇素袍。
“不——”
家仇已报,牵挂已死。长簪入骨,相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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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声悲:《鸣凤霸王枪》
祁肃王萧鲧,有并辔玉妻虞天香。打仗时两人力劈巨石,手挽金弓,无战事便逍遥快活,策马黄沙。驻守河西数载,一日胡尘突起,萧鲧奔赴前线,虞天香因有孕在身而未一同前往。不料此番却是朝廷奸佞与外蛮通敌,意图联合杀掉萧鲧,铲除篡位夺权的阻碍。
萧鲧战死,蛮夷铁蹄逼入深闺:“萧鲧已死,你干脆跟着我,别可惜了这等的美人。”
虞天香登马抽刀,挺剑横鞘,血溅罗帷。
“承吾夫霸王之意志,斩尔等蝼蚁于马下!”
硬生生抗住三波攻势后,无奈敌众我寡,断了力气。
待敌人再战时,却见宅院火涌檐脊,焰吞门扉。虞天香火上霓衣,撞向红墙,身软倒地,碧血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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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悲:《京城遗孤》
池扶妙梨园弟子,活在戏台上。恰才褪去红妆,便听见门扉扣环忽响。启门瞧去,正见个小乞儿,瘦骨嶙嶙脊梁儿微颤,衣衫褴褴破碗儿前端。
问姓问名皆不知,只知道阿爹阿娘都惨死叛军刀下。
池扶妙心肠软,将他收入梨园。
两个人白天一起耍枪练刀,晚上就一起登台演戏。不知不觉过了四年。
忽然一日有军队来到家门口,说池家私藏叛匪,不分青红皂白便开了杀戒。
小乞儿挺身而出,用身子阻拦,叫池扶妙快点逃跑,不要回头。
接着血花飞绽,破碗碎裂。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小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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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声悲:《相思牢》
将门名女垂筝,泷西大都护陈时拱相伴多年,是当朝皇帝心腹,风头无两。
一夜宫阙有人起苍黄,率兵谋反逼近朝堂。垂筝救驾来迟,满朝不见皇上,只听见已坐上皇位的伪帝喝到:“将垂筝打入大牢!择日问斩!”
陇西高地,陈时拱见北部蛮夷彩旗飘飘,又见南边军旗招展,本以为是朝廷调兵相助,却听到国家易主的噩耗,军旗下的不是增援,而是朝廷已叛逃为由,来将其截杀。
垂筝在大牢中,盼着夫君踏尘归来,声喊哑,泪哭干,硬生生拖了两月之久。
伪帝不堪多等,赐与牵机毒酒,垂筝终饮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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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声悲:《诛帝王》
皇帝汤江旉是一代明君,且钟情于皇后芈秋。
芈秋心慈,性格贤柔,包揽内宫所有事务且井井有条,减少朝廷开支,减轻百姓赋税,深受爱戴。
可十几年来经常暗里落泪,夙夜难安。是年少时家门祸,父母被杀,直到现在母仪天下,依旧不曾忘却寻找仇雠。
一日,贼臣向她进言:“天子当年时岁小,却是他带去杀你父母的贼兵。要不然他怎会对这事一字不提?”
芈秋玉手颤,金瓯抖,将毒药藏入琼浆,送至汤江旉面前。
心也揪,泪也流。
皇帝饮罢:“爱妃怎么眉黛含愁?可有什么心事?”
忽然间一阵钻心疼痛涌来。
芈秋说出原委。
“爱妃,你之族灾非我起,爱你心切,怎会有此仇?”
芈秋愣住。
“爱妃,不怪你。我死后,不要自责,这样我也心安。”
万念俱灭,夜半遁入不求山。
潦倒之间听有天言:是否再求来世缘?
芈秋自觉无脸面,便道:“不求。。不求。。”
天又问:“若此不求,折煞万千缘,永世不得见。你可当真?”
“不求。。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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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声悲:《许云枕忘川河寻苏郎》
云枕苏郎双身死,先后入冥府。血雾弥漫鬼门关,悲风呼啸黄泉路。
许云枕为寻到丈夫,走过恶犬岭,爬过金鸡山,终于到了忘川河畔。她扑过去,苏郎的身影却化做了青云烟,飘渺散去。
白无常素帽摇起哭丧棒,叹道:这男儿痴魂,河前落泪五百载。小女郎你究竟如何伤了他?本官差虽勾魂索命铁面无情,也难忍他彻夜悲声裂肺腑。也罢,我自有明路,送你去天途。
天途便是隐在云端的一条路,能到此的人必是在阳间三世缘未了,九转心不甘的痴儿怨女。若在此处擦肩时没有唤起彼此姓名,便会缘分散尽,永世不得见。
却说二人上了天途,前尘记忆瞬间模糊。就连为何踏上此路也全然不记得。
一双人走近,两双眼空茫。
云枕朱唇微颤终缄口,苏郎垂泪默无声!
白无常闭目长叹:罢了!罢了!终是个无缘无份。
六声怨债到此尽,归于尘芥断人肠。想那红氍毹上,演此悲欢兴亡。
悲乎!七段剜心断魂事!凡间有此一人,是为玉菩提,肉身入戏文,改换阴阳案。叫破镜重圆,金瓯无憾!”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玉菩提。。。”女人看着刚刚停止啼哭,睁着朦胧眼睛望着她的女婴,手不自觉的一抖,红信不偏不倚的落回到襁褓原处。
她虽然不曾上过戏台,可“玉菩提”这三个字她是有耳闻的。
戏台唱人生,有喜剧正剧就免不了有让人落泪的悲剧。
悲剧的收尾总会有一个角儿去呼唤“玉菩提”三个字。所谓“玉菩提”,便是能以**凡胎重新经历此番悲剧的人。
住在这的人都知道玉菩提,那是老天爷心软,听不得悲剧,就叫人亲自去戏里扭转阴阳。
戏里都道玉菩提好,可到戏外,逢见了玉菩提,进悲剧里走一遭,都怕是活不久。
女人看着她清澈无比的眼睛长叹一气:“到底是个女娃娃。。。怎能是那百年的玉菩提?”
养得不养得。。
一杯药酒。。或者一口枯井。。
喉头哽咽间,怀中小婴忽然动了。温热柔软的小身子蹭了蹭,竟从襁褓的缝隙里挣扎出一只小手,无意识的捏住她的手腕,那力气极轻极柔,却又拽住她的心肝。
她低下头亲吻小婴的额角,小婴儿澄澈的眼里像倒映着天河,也倒映着她惶然涕下的脸。
“咿呀”一声,像从南方送来的柔风,融化了梨园的寒霜。
所有的念,在这一声里都变成了齑粉。
“不怕,”她将孩子贴近胸口,声音和缓又倔强,像巨石上生出的野草,“娘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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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抛个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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