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自动窗帘缓缓移动,沙沙微雨声成为贺嘉的自然闹钟。她慢吞吞地揉着尚且不算清明的眼。
天色仍旧阴沉,手机屏幕却显示已至10:10。
贺嘉已然错过正常早餐时间点,不想再麻烦佣人,想着不如自己随意做些简餐应付了事。于是,她简单洗漱后慢悠悠地下楼,却在岛台边上碰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昨夜两人不欢而散的记忆在脑海中陡然浮现。
幸好厨房空间足够宽敞,贺嘉径自绕开程知澍,转而在冰箱里梭巡。
贺嘉将生菜叶、小青瓜、圣女果依次在水槽内清洗干净。她站在岛台的另一端,瞥见不远处的玻璃碗中有煮熟的虾仁,边将青瓜切块边脱口而出:“给我几颗虾仁。”
话音刚落,贺嘉差点咬住舌,想收回却犹如覆水难收,索性沉默以对尴尬。
程知澍站定在她身侧,隔着毫不逾矩的安全距离,问:“只吃这些就够了吗?”
“嗯。”贺嘉点点头,“身材管理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女明星而言。”
“今天只吃一餐?”
“应该是。”
“近期有上镜需求?”
贺嘉在脑中检索行程:“倒是没有。”
“虾仁拌面吃吗?”程知澍边问边开火热油,余光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又问,“想要吃吗?”
“可是葱油……热量很高。”
贺嘉没有明确拒绝,程知澍心下了然,直言:“家里的健身房不是摆设。”
“那一小碗就好。”贺嘉不再纠结,将面前的半成品蔬菜沙拉递给程知澍。过于自然的下意识动作让贺嘉兀的一顿,她怔愣一瞬,后知后觉地找补,“扔了浪费。”
程知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接过了她递出的蔬菜沙拉,又从一旁抽出一场纸巾放在她的掌心:“把手擦干。”
贺嘉将手指微微收拢,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点厚度,只不过是顺手递出的一张纸巾,仅此而已。
“去餐桌等着,这里不适合女明星。”程知澍见她久久不曾挪步,再次出声。
贺嘉轻声道了声谢,带着些许公事公办的客套。
程知澍没有回应。偌大的厨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安静又专注地煮完面,泼以葱油,佐以酱料搅拌,最后摆上虾仁。
贺嘉一向挑剔,喜欢葱油的味道,却半点不能碰葱丝。
程知澍不由自主地扬了下唇角。岛台与餐桌的距离不算太远,他抬眼望去,贺嘉背对着他,在她面前是一扇框住满院海棠的矩形玻璃窗。
阵阵阴雨里的海棠淌着湿漉漉的红。
这会让程知澍想起宜徽。
宜徽的四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垂丝海棠。
海棠花树下的贺嘉。
以及——
满身罪孽的他。
-
二十岁对于贺嘉而言,是潮湿又漫长的雨季。
贺嘉站在雨后沥青的墓园里,坚硬的墓碑之下是她最为爱重的小姨,亲手抚养她长大、出席她生命二十年的家人。
贺桑之墓。
贺嘉一动不动地站定在墓碑前,红肿的眼下流淌着泪水,她无法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整整三日不曾入睡。
程知澍停驻阶梯之上。
前来吊唁的人已经尽数离去,只留一道瘦削的身影在墓碑前摇摇欲坠。
程知澍握紧手中的黑伞,欲进又退。直至阴沉的天又下起雨,他终是无所顾忌地上前,撑开伞,站定在贺嘉身侧。
好像说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无足轻重。有关贺嘉的苦痛他竭尽全力去理解,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
程知澍沉默着,同贺嘉一起承受一场满是寒潮的春雨。
而后春雨打落海棠花枝,雨渐停。
贺嘉返程回到庭院时已经昏昏欲睡,却在瞥见空无一人的长椅时,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年幼时贺嘉总能看见贺桑坐在这把长椅上。而她最喜欢倚在贺桑的膝旁,贺桑总是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用着温和的声音同她讲故事。有时候贺桑也会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抓着她的手向上指,由一到千的数数便是满树的海棠所教。
程知澍坐在贺嘉身旁,听她睡梦中喃喃,而他肩膀的单薄衣衫几乎要被濡湿。
夜幕渐沉,晚风掠过打下阵阵水珠,满树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目。海棠花瓣飘落至贺嘉的发间,程知澍微微偏头,他的鼻尖轻吻着这片花瓣。
此刻心绪如纸,似要被风吹皱。
“不要哭,嘉嘉。”
轻声到仿若只有唇瓣上下触碰的动作。不被听见的安慰甚至聊胜于无,但程知澍仍然满心虔诚地希望贺嘉安眠。
“不要难过,嘉嘉。”
-
贺嘉再抬眸时已是满窗海棠,她回过头看见怔愣在原地的程知澍。
“程知澍?”
程知澍回过神,假装若无其事地端着面朝贺嘉走近,在她对面落座。
“谢谢。”贺嘉接过陶瓷碗,见程知澍久久没有动作,“你不吃吗?”
“我等会儿吃沙拉。”程知澍眼神示意遗留在岛台上的半成品,又补充道,“面只煮了这些。”
“你现在胃口这么小?”贺嘉搅拌着陶瓷碗中的面条。
“嗯。”程知澍情绪淡淡地应了声。
贺嘉边小口咀嚼边暗暗打量对面的程知澍。
贺嘉完全没想过,在经历过昨夜的针锋相对后,第二天居然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和程知澍面对面坐着,甚至被她吃入腹中的面条还是程知澍所煮。
所谓吃人嘴短,贺嘉没话找话地缓和僵滞气氛:“你今天没有工作吗?”
程知澍默了半晌,找了个借口:“睡过头了。”
倒是个格外接地气的理由。
贺嘉一噎,忙不迭地轻咳,顺手从程知澍手中接过水杯,囫囵咽下几口后渐渐恢复。
“不太像你能干出来的事。”贺嘉说。
程知澍垂眸:“人是会变的。”
贺嘉瞬间索然无味,低头戳着已经硬邦邦的面条。
“我吃饱了。”
程知澍没有拦下贺嘉。他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又一次望向庭院内随风摇曳的海棠。
-
色味俱佳的虾仁拌面最终成了令贺嘉难以下咽的食物。但为了减轻初入几口的负罪感,她还是换了轻便的运动服,去往健身房。
照例做了几组器械后,放在一旁的手机传来震动声响,贺嘉划动屏幕,选中免提。
“早上好。”
对话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下:“嘉嘉,我们有时差。”
贺嘉瞥了眼时间,显示11:35。
“伦敦不该是凌晨?老板你刚结束工作?”贺嘉开着玩笑,“大不列颠最有人情味的资本家,老板加班,员工休假。”
“很羡慕?那来做我的下属,给你假期。”对面颇为配合地接下她的玩笑。
贺嘉连忙拒绝:“隔行如隔山。现在四舍五入我不还是在为你打工吗?请老板先颁发一个优秀员工奖调动我的工作积极性。”
“好。”对面像是早早就有此打算,“上次在秀场你夸赞的那条高定,记得收下。”
“谢——”贺嘉一顿,见健身房的门被完全打开,程知澍走了进来,目光却完全避开了她。对面的人疑惑地发出声响,贺嘉眼疾手快地取消免提,“谢了。”
通话忽然结束。
贺嘉此刻并不想和程知澍待在同一个空间,收拾完毕后准备离开。
“贺嘉。”
程知澍喊住她。
“伦敦很好吗。”
又是几近相同的问法与语气。
有过什么吗。
很好吗。
先前的休战已然彻底成为过去式,片刻的和平烟消云散。
“伦敦好与不好,和你无关。”贺嘉背对着他,语气变得刻薄,“我同你不存在的过去,不是你可以借此来问我如此私人的问题。毕竟,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是。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兄长。”
贺嘉的掌心紧贴门框,用力一推,她朝前走,没回头:“你明白就好,哥哥。”
仅仅分秒时间,贺嘉垂在身侧的另支手被倏然攥住,她咬唇瞪他,手腕用力试图挣脱束缚。她从来不是逆来顺受、平白受人摆布的性子。
程知澍仿若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十分配合地松手,但在指尖将要彻底离开的刹那,他兀自用力攥紧,将贺嘉拉入怀中。
贺嘉在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距离里僵直身体,双臂支在他胸前,低声警告:“程知澍,你别发疯。”
“嘉嘉。”程知澍低头靠近她的耳畔,语气透着罕见的温柔缱绻,“比起令人生厌作呕的哥哥二字——”
“离我远点。”贺嘉厉声打断,“不要在我这里自讨没趣,哥哥。”
“嘉嘉。”
“小澍。”
由远及近的两道呼唤叫停了贺嘉和程知澍之间的争执。
是结束太太间社交的周季姝回来了。
“放手。”贺嘉放低音量,再次重复,“放手。”
周季姝的脚步声渐渐从盘旋的楼梯之间传来。
贺嘉蹙着眉,已然忍到极点。
程知澍垂眼,打量着她这副神情,唇角弯了下。如贺嘉所愿,松开了她。
“人果然是会变的。”
贺嘉撂下这句话,径直推门而出,在下一层楼梯与周季姝碰面,她的余光瞥见站在上层楼梯口的程知澍。
“小澍在楼上吗?”周季姝出声询问。
贺嘉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镇定回答:“应该不在,我没有看见哥哥。”
脚步声渐渐远去。
程知澍放缓步子逐阶而下。
狭窄的楼梯视角里,只剩下模糊的背影轮廓。
小撒谎精。
怀中残存的柑橘味像是在仅剩程知澍一人时忽的捏碎迸溅,横冲直撞地涌入他的鼻腔。
程知澍恍然想起一个盛夏。
格外特别的夏日里,有一个小撒谎精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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